陈文港翻身坐起,他走到棺前,久久凝视。
两天来,他就这么望着一个冰冷而陌
生的霍念生,他们共处一室,有时候,陈文港觉得,这两天或许永远不会过去了。
它们会在他剩余的生命里,就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
过了许久,他把两指探入霍念生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枚红色的护身符。
那是陈文港给他换衣服时放进去的,他原本想让霍念生把它带走。
但忽然之间,他又强烈地舍不得了。陈文港心里如同烈日灼烧似的难熬,他把这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手指蜷起来,又慢慢松开了。他伸长手臂,去摸了摸那张曾经熟悉的脸。
陈文港用低柔的声音和他商量:“以后见面再带给你,可以吗?”
凌晨两二点的时候,他又眯了一会儿,不知从第几觉里醒来,陈文港突然听见狗叫。
他一睁眼便坐起来,有个陌生的影子在地上挣扎,和哈雷缠斗在一起。
相机和镜头摔了一地,原来是有记者溜进来,被哈雷发现了,护卫犬不是白训练的,哈雷已经占了上风,凶狠地把人压在地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搁在记者脖子上头。
记者吓了个半死,他大喊起来:“救命!救命!狗,快管管狗!”
陈文港走过
()去,叫住哈雷,却没有立刻让它松开。
他冷冷地俯视记者,然后视线转向地上的东西。
陈文港拾起了相机,机身十分迷你,他按了几下,调出储存卡里的东西,不仅有照片,还有视频,他按了播放键,视频画面动了起来。他看到自,脊背对着镜头,身体俯在棺边:
“要不是因为我,你想想自己活得多潇洒,用得着一年到头往医院里跑,给我洗澡,给我换药,给我做饭,琢磨我喜欢吃什么,观察我脸色高不高兴,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
“我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要当成天大的事,我发火发脾气,反而让你赔笑脸哄我,哪有这样的道理,还得提心吊胆,怕我哪天想不开……不是我想不开,是你想不开。你早该转过弯来了,其实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你为我付出的七年,我都替你觉得不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陈文港低着头,他啜泣出声,“你再看我一眼……”
陈文港漠然看了眼背后,从拍摄角度判断,这相机被藏在送来的一个花蓝里。
他掰开后盖,研究了一下,抠出储存卡,高高扬起左手。
记者惊恐地看着他,抬手捂住脑袋,陈文港倒是没有砸,只是松了手。相机重重摔到地面,机身四分五裂。他冷冷地抬起脚,鞋跟把它的零件踩得更碎。
那记者自知理亏,反而强词夺理起来:“这是我的个人财产!”他嚷嚷着,“我把相机落在殡仪馆,想回来取,难道也有错?你又是纵狗伤人,又是毁人财物,是犯法的!”
陈文港说:“是吗?你把法院传票寄给我,我赔给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哈雷喉中发出更加瘆人的低吼。
它的涎水滴到了记者脖子上,仿佛下一口就能咬断喉管,记者再装不出气势,放软语气,哀求陈文港把狗叫走,他说他只是想抢一条新闻,职业需要,无可厚非,真的下不为例。
良久,陈文港突然招招手,哈雷终于松了爪。
记者连滚带爬,一骨碌爬起来,这才看出他个子很矮,其貌不扬,长相没什么特色。
他哧溜到了门口,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个狗啃泥,立刻重新爬起来,不见踪影。
陈文港想把那张存储卡掰折,他捏着卡缘,突然又停下了。
他把那张卡装到自己兜里。
然后陈文港坐回去,静静地等待。
他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一下一下走动,分针则缓慢移动,他看着时针一点点指向五点。
殡仪馆位于郊外,不知何处隐隐传来鸡鸣。
六点,天色开始亮了。
七点,工作人员上班。
开始有穿着工作制服的人在外面走动。
Anda来了,祝律师来了,康明和俞山丁也都到了灵堂,还有两个霍念生生前亲信的下属,只有他们几人秘密和遗体做最后的告别。气氛肃穆,众人依次上前鞠躬。
殡仪馆的经理带人
进来,他毕恭毕敬,工作人员熟练地封棺,预备送去火葬场。
棺盖缓缓合上,直到此时,陈文港仿佛才从浑浑噩噩中豁然惊醒。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他的爱人。
Anda过来扶住他,陈文港晃了一下,但他摇摇头,把她的手推开了。
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把棺木抬上灵车,但其实不用开很远,火葬场就在殡仪馆隔壁。
陈文港上车,又跟着棺材下了车,他跟在后面,带着哈雷一直走,直到有人拦了他一把。
那人指指墙上,按照规定,家属不许在火化时旁观。
Anda不知第几次叹气,她上前拽住陈文港的胳膊,陈文港怔怔看着对方,眼神明显空洞而茫然。她上前帮忙解释,他可能其实什么都没听懂,只是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她。
经过通融,陈文港被准许待到送入焚化炉的那一刻。
工作人员圆头圆脑,有张憨厚的脸,他跟同事配合,把铁床推了进去。遗体被吞没了,那炉子的开口也并不大,让陈文港想起了太平间的停尸柜。
他突然抓住工作人员的手,力道奇大,捏得对方的手臂一片青红。
旁边祝律师几个连忙上前规劝,工作人员的脾气很好,都还没有生气,只是面露无奈,也宽慰了几句,说所以才规定家属不能在这里看下去,毕竟,没有几个人情感上能受得了。
闻言,陈文港自己冷静下来,他一点点松开了手。
他的手指哆嗦得厉害。
祝律师立刻从后面架住他。
铁门紧闭,声浪隆隆,他们待在等候室,所有人默不作声。
过了五十分钟,铁门忽然开了,热气立刻涌了进来,然后是铁床被推出来,床上是个长方形的铁盆。那盆中不是骨灰,还有许多碎骨——其实一个人是不能烧尽的,火化以后,大的骨头会留下来。看不见的地方,工作人员已经把它们敲碎了,灰白色的骨片散落在灰中。
生来死去,能够留下的不过是这么多东西。
祝律师看了陈文港一眼,他们谁都没有动。
良久,陈文港抬起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起金属夹,开始把碎骨夹到骨灰盒里。
骨头,然后是骨灰。他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时候,甚至还能感觉到手上的温热。
这就是霍念生留给他最后的温度了。
回去之后,陈文港终于睡了一觉,近乎强制,Anda叫来家庭医生,给他打了针安定。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觉,他几乎睡了一天一夜。
他的身体亟需休息,但睡眠质量并不高。他在梦中见到许多光怪陆离的东西,只是没见到霍念生。
陈文港也知道,他现在不能崩溃——接下来还有葬礼要办,还有各种关系要对接,还要面对霍家林林总总一摊麻烦。霍念生走了,他无法再躲到任何人身后了。
其实按照Abr/>
anda的安排,
整个丧葬流程照西式礼仪来办,
简单安静。她已经联系好教堂,然而俞山丁更接地气,他补充说香烛要摆,供也要上,两边又不冲突,在家里摆就是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万一呢?
万一呢?
民间说法,头七的时候,逝者的魂魄会返回家中。
家人要在魂魄归来之前,亲手准备一顿供饭,然后回避,不能露面。
即便实在睡不着,也最好躲在被窝里,以免逝者见到牵挂,魂魄困住不能离去。
陈文港起得很早,他一整天都待在厨房,从上午就开始刮麟、剖鱼,一点点掏出内脏。
他把手机放在身边,一边搜一边准备食材,他切肉和择菜的效率都低得令人发指,但他神情专注,极其仔细,好像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都备好了,时间还早,他转而给哈雷煮了点东西,早早喂过了它。
之后他在沙发上呆坐,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等到傍晚,开始继续忙活。
鱼被扔到滚热的油锅里,刺啦一声,白烟四起,陈文港后退半步,热油溅到了他的手腕。
他甩了甩手,然后是豉油鸡,煲汁鸭,椒盐濑尿虾,煎酿二宝……
陈文港忙忙碌碌,到了临近午夜,满满当当将菜品摆桌,还有白饭、糕点、水果、酒水,每样放在该放的位置,然后他躲到卧室,关上了门,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围裙。
他解开带子,随手脱下来扔在地上,突然长出一口气,身子一矮,贴到墙上。
陈文港捂住了脸。
十二点一分一秒地到了,陈文港靠在墙上,他把额头抵着门板,听不到外面有一丝动静。
他转过脸,慢慢走到床边,陈文港坐下来,看到床头柜上的相框。
上面是霍念生和他的合影——毁容之后的头几年,陈文港其实没再拍过照片,但这两年,他好像慢慢可以释怀了,反正,至少霍念生不在意,他爱拍就拍吧,陈文港都可以配合。
相框里,陈文港坐在沙发上,霍念生胳膊肘搭着靠背,他微笑着望向镜头。
陈文港用手指摩挲他的脸。
他忽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把卧室门打开了,啪啦一声,是客厅窗户没关,空气对流,外面的风呼一下涌进来,把什么东西刮倒了。哈雷原本都睡着了,闻声立刻跑去查看。
陈文港站在客厅中央,形单影只,他四下环顾,什么都没有,只有夜风吹拂在身。
他一动不动立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不知怎么,时间都已经快到两点。
陈文港拉开椅子,他坐下来,面前桌上琳琅满目。
杯里已经倒满了酒,他端起来,洒在地上,接着又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陈文港拿起筷子,挟了只濑尿虾,送进嘴里。食物已经凉透了,一点热气也没有。椒盐有点咸,鱼炸得略微过头,鸡也稍微有点冷腥,但总地来说,不精益求精的话,还可以入口。
陈文港端着碗,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吃相斯文,十分克制,但是吃了很久,一直没有停歇。到最后,他把这整桌菜都吃光了。
哈雷在桌下用鼻子嗅他的腿,陈文港摸了摸它:“这些口味太重,你不能吃。去睡吧。”
他把空盘空碗留在桌上,自己也起身,洗漱,然后重新回卧室去了。
陈文港走到床边,把相框拿起来,霍念生依然温柔地望着他。
他轻轻低下头,亲了亲霍念生的脸,给了他一个诀别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