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
光从车厢壁上的木珊栏窗透入,流动着黏稠的质感。
他坐在马车里,手脚并未被捆缚,还保持着冥坐之法的姿势。
道路起伏坎坷,车子颠簸不定,看样子,他正在前往九妙仙宫的路上。
车厢内除他之外还有三名女子,皆是从妙严宫掳来的幸存者。
最小的姑娘看上去不到十岁,她已经醒了,蜷缩在车厢照不见光的角落里,身上套了件青灰色的衣裳,她瘦小的身体整个藏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蛋。
小女孩对面坐着的姑娘看上去稍大一些,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齐颈短发,脸透着久晒的黑。
苏真在妙严宫时就注意到她了,她只有一条腿,不拄拐杖,走路靠的是蹦跳。
他原本以为这是先天缺陷,正瞧着,却听这姑娘主动说:“我犯了错,被原先的主人斩了一条腿。”
苏真悚然。
断足少女身旁还坐了一人。
见到她的那刻,苏真只觉得昏暗的车厢都明艳了几分。
女子青裙淡雅,盘膝正坐,腰间缠着雪白丝绦,但见她雪肌酥莹,花颜温婉,左眼下点了颗极小的泪痣,更添灵气,此刻她斜坐在车厢里,裙襟垂覆的玉腿半遮半露,婀娜凹凸的侧身曲线亦是展露无疑。
在妙严宫时,苏真就看见过她,那时遥隔人群,只是惊鸿一瞥,没能细看,如今她就坐在身边,苏真发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美,不由生出念头:如果世上真有青山放鹿的仙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只是,这位一看就出身不俗的女子不知为何也沦落至此?
当初在妙严宫时,她常常孤坐人群之外,一言不发,谁去搭话也不理睬。如今,她却没有半分颓丧,与那断腿少女说话时,眉眼还带着笑意。
此去九妙仙宫凶险万分,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开心,难道是有所倚仗?
“小妹妹终于舍得睁眼啦?”
青裙女子也注意到了苏真,夸奖道:“我睡前见你在冥坐修炼,醒来见你还在冥坐修炼,这般勤奋,可真是少见。”
“我……”
苏真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的危机中逃出,筋骨还残留着被殴打后的幻痛,刚睁眼就被这个绝美女子提问,一时支支吾吾,什么也答不上来,配上他现在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拘谨的红发小姑娘。
“哪有修炼,我只是不慎睡着了。”苏真组织好了措辞。
青裙女子很是亲切热络,三言两语之后,她就和苏真闲聊攀谈起来。
“我叫余月。”
苏真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本想随意编造一段身世,可他立刻想到,这副身体不仅仅是自己在用,到时候他和余月的“口供”对不上,恐怕会惹来祸端。
说完名字后,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仿佛有着什么不愿提及的过往。
青裙女子倒是大方地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她名为南裳,曾在一个偏僻的、名为琉门的宗派修道,是琉门宗主的亲传弟子,一个月前,她辞别山门下山历练,遭遇凶蛮孽物,虽与之搏杀险胜,却身负重伤,在逃亡路上不慎被妙严宫掳去。
“我天赋低微,法力不济,下山时师父再三劝说过我,可我久离尘世,忘了凡间凶险……”
南裳声音低了下去,似在为自己的任性所懊恼。
苏真同情她的遭遇,本想安慰两句,谁料那断足少女抢先开口,冷漠而刻薄:“当今西景国妖患横行,前有大招寺举院入魔,后有清莲庵诞孕女邪,你这样有山门依傍的人,不在门内清修,反倒主动往火坑跳,你若是死了,也真是蠢死的。”
“你,你说话怎这般伤人?”
南裳被这番话说得脸颊泛红,她心知对方说的有理,却难以服气。
苏真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刻听她说话牙尖嘴利,毫不留情,不免为感到吃惊。
从她的这番话中,他也认识到这里的世道很不太平,像青毛天尊这样的妖寇恐怕不在少数。
“伤人?”
断足少女冷冷瞥了南裳一眼,勾动手指,问:“我伤着你哪了?让我来瞧瞧?”
“什么?”
南裳愣住,随后俏脸更红,她虽恪守礼节,语气也难掩恼怒:“同为女子,你怎这般不知羞?”
断足少女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甚,她的手忽然朝南裳一探,南裳受惊,一臂抱胸一臂格挡,摆出抵御的姿态,她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只是吓吓她,可一回神,却发现对方探出的手已经收回,轻轻托着条素白衣带。
正是南裳腰间的丝绦。
至于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那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了,南裳根本没能看清。
“你……”
南裳受此羞辱,薄嫩的脸颊红透了,她想斥责对方,可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随便放出狠话。
苏真也觉得这断足少女做的过分。
如今所有人都是九妙仙宫的俘虏,前途未卜,她怎么还有心思欺凌同伴?或许是这少女身体残缺,所以对姿容姣好的南裳有着天然的敌意吧。
南裳就这样鼓着脸,瞪着断足少女,敢怒不敢言。
约莫半刻钟后,马车停下,有人敲打车壁,示意她们下去。
断足少女掀开车帘,率先跳到了地上。
“哎,等等。”
南裳慌忙叫住她,咬唇道:“那个……还给我。”
“叫我声娘我就还你。”断足少女说。
“什么?”
南裳从未受过这样的戏弄。
她当然不会喊这个比她年龄更小的人娘,可如今受制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她抿紧了唇,最后说:“你再这样,我就去告状了!”
告状?向谁告状?
苏真心中生出一丝困惑。接着,他看到那断足少女‘哈’了一声,却是将衣带揉作一团,抛还给了南裳。南裳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无一丝褶皱后才将重新系在腰间。
车厢内,另一个始终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探出脑袋,确认断足少女走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她好坏。”
苏真与南裳一同下了车。
马车停在一片山脚下,放眼望去山峦连绵,一座迭着一座,却并非高耸雄奇的景观,反而透露着掩藏不住的衰败。
上头是枯枝分岔的天空,脚下是腐根织成的大地,旁侧的泥土里,断垣残壁半埋半露,不知是年代遗留的旧址,蟋蟀一样的虫子在上面爬跳,于草叶间振出簌簌的响声。
林子采光极差,黑魆魆的,风一阵阵从树隙间渗过来,给人海水般咸湿的触感。
苏真向四周望去时,总觉得会有妖怪从里面窜出来。
几驾大马车就停在这里歇脚。
同车的小姑娘也怕极了这幽谧阴森的氛围,朝苏真与南裳靠过来,南裳为人和善,问小姑娘的姓名和年龄,小姑娘如实回答:
“车缘,九岁。”
一路上,小姑娘都显得很胆怯,自报家门后,她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勇气,之后只跟在她们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人群渐渐聚在一起,妙严宫八名幸存的少女都在此列。
她们的前面有五驾大车,最后面的两驾负责装载八名学徒少女,四人分一车,由两匹无首大马拉着。
中间的一架则是大铁笼子,妙严宫中威风八面的救苦天尊露出青狮本相,正被铁索捆着,囚禁在内,由两侧的紫袍杀手监管护送。天尊背对着众人,看不清面相,只听见如雷鼾声,看上去睡的沉稳。
更前面的车无法看清,但应是陆绮与她麾下紫袍杀手的辇舆。
“怎么突然要我们下车?山路又难又险,走上去多费事?”一名少女低声道。
“就是呀,这是仙子要磨炼我们的心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