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应该是紧张害怕,但是通篇看完冷汗出尽,李贤竟是忽然大笑了起来。大笑之后,他便神态自若地把信函交还给了武后,旋即耸了耸肩道:“当初李义府长流被贬的时候,我和五哥正好外出,在西市上欣赏了一幕《河间道行军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端的是好笑得紧。本以为今生今世不会第二次看到这样好笑的东西,想不到今日却再体会了一次。”
武后一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李弘作为太子,八岁出居东宫,虽然礼数周到,但母子之间的关系不免疏远;三子李显贪玩好动,于诸事都不上心,纵使喜爱也自然有限;幼子李旦尚在襁褓,那份喜爱出自母子天伦,他日也说不准。
惟有李贤自小便会小意哄人,逢年过节的礼物往往费尽心思不说,而且常常会给她意外的惊喜,就是她身边的宫人也从来对其交口称赞。文采风流,豪爽爱武,友爱兄弟,任性恣狂……天知道她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儿子。
所以,此时此刻听那大笑和无所谓的言语,她竟不是觉得愤怒,而只是微微有一点恼火――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惫懒的家伙居然还拿这一套遮掩?
“你敢说这信上的都不是事实?”
“李义府说我和五哥合谋的事情,大部分是事实。”
在武后设想中,李贤天生巧舌如簧,绝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多半会把事情否定得干干净净,却不料想这家伙爽快地一口承认。然而,还不等她质问,李贤便立刻又补充了一番话。
“韩全抓到那个飞贼是真的,但若不是我怂恿了五哥,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告。至于父皇召见李义府提醒的事,事先则是上官仪上官相公对父皇告的状,那时父皇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召来李义府提醒,谁知竟会反而遭来一顿抢白,这欺君罔上四个字,李义府大概不冤吧?至于最后杨行颖告状,那是他自个为求名利,和我与五哥却真的没有关系。”
见武后的脸色愈来愈阴沉,李贤索性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道:“母后可知道,李义府自恃宠信,在外头倒行逆施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他不重声名不要紧,但是,那败坏的是母后您的名声!他能够拔擢宰相是母后的看重,所以,他的聚敛无数,他的逼死官员,他的飞扬跋扈,他的滥用民力,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记在母后你的账上。”
“父皇身体不佳,母后代为处理政务,多年未曾出过任何差错,可就因为李义府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但这还不是最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李义府有一桩情由罪不可恕,那就是离间母后和太子,这一点我绝不可容忍!他不在,母后可以用许相公执掌中书,但他在,迟早有一天会激起百官大变!”
见武后悚然动容,李贤终于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关键,这个时候继续侃侃而谈便显得没必要了,多说多错,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虽然如此,他却没信心这番话能够完全打动自己这位彪悍的老妈――母子多年,对于武后的脾气,他可算是摸准了七分,但是剩余三分,他至今仍然未能吃透。
良久,武后终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叹息了一声:“好你个贤儿,这些年隐藏得倒好,别说我这个母后,就连你父皇恐怕也错看你了!”
亮出了大部分的底牌,李贤确实是逼不得已――古往今来,有废了亲生太子,自己仍旧安坐后位的皇后;却绝对没有母后被废,却安坐储君之位的太子。换言之,要是武后不保,不论是被废还是身死,他和李弘还有两个弟弟必定倒霉,结局不会比废太子李忠强。
眼下他能够利用的机会只有一个,武后的权力欲虽然强,但还没有强到那种逆天的程度,还是有办法可用的。换言之,他如今只要把该压下的事情压下就好。
所以,面对这句似真似假的玩笑,他便笑嘻嘻地凑了上去:“母后,我的脾气你应当知道,恣狂成性,任性妄为,不是那种做大事的人。但大事不能做,小事我却可以帮忙。您不是觉着少了李义府不便?只要肯下功夫,这样的人多少个没有?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有母后这样的贤后,那些年轻却不得出头的士子之中,肯效力的还少么?”
“就是太子五哥,我也和他提过,别以为宰辅全都是正人君子,凡事还该自己考虑。母子情深,难道外人的撺掇还比母子天性强?”
这最后一句话顿时成了天平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子让武后的盘算倾向了另一个方向――李义府虽然好用,却是一柄双刃剑,她固然是用其把政敌清算殆尽,但同样险些割到了自己。倘若能像李贤所说那样招揽一批年轻而更好用的臣子,那效果确实远胜于把李义府弄回来。毕竟,后者很可能会激怒她那位至尊丈夫。
问题是,她该不该相信这小子的鬼话?
“母后,你怎么还不信我?”李贤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面上露出了极度无辜的表情,“李义府是外人,而且你多次警告他,他都不听,分明是自大到已经有了异心。唉,横竖贺兰已经出家入道,要是母后你真不信,我干脆也出家去做道士算了!”
殿中肃重的气氛被李贤这句话冲得一干二净,武后凝视了李贤半晌,终于莞尔一笑,心中也做出了决定。许敬宗已经年迈,她别无他人可信,倘若真的不信李贤,今后太子为他人挑唆,她要做什么就真的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