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辩!你不惟没有将闯贼拿获,连其重要党羽如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动、李过等均一并漏网。汝奏疏中所谓‘逆贼全军覆灭,非俘即亡’,不是欺饰是什么?”
崇祯怒气冲冲的厉声喝道。
既然肯定是杨嗣昌在打小报告,孙传庭内心的不服气情绪,更加的炽盛。他竭力保持镇定,缓缓的回答说道:“微臣在君父之前,何敢强辩。去冬十月,臣与督臣亲赴潼关,麾兵围剿,设三伏以待贼。经一日一夜奋战,确实将逆贼全军击溃,死伤遍野,遗弃甲仗如山。闯贼及其重要党羽虽未就擒,但想来多半死于乱军之中。后因臣星夜率师勤王,不暇找获巨贼死尸,献首阙下,上慰君父之忧,下释京师臣民之疑,实为一大恨事。”
崇祯怒声喝道:“你知不知道逆贼渠魁均已漏网?”
孙传庭委婉的说道:“臣率兵到了山西以后,闻有零星余贼逃入商洛山中。为着斩草除根,免遗后患,臣当即一面奏闻陛下,一面派副将贺人龙带兵折回潼关,向商洛山中认真搜剿。至于说渠贼均己漏网,臣实不知。”
“哼哼,你还在做梦!”崇祯从御案上拿起来几份奏疏和塘报,扔给孙传庭,愤愤地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潼关大捷的结果!”
听说李自成等确已“漏网”,又看见皇上扔下几份文书,孙传庭免不了又一阵心惊胆战。这个杨嗣昌,真的是要将自己往死里整啊!不用说,这些奏疏和塘报,一定是杨嗣昌鼓捣出来的。他手指战栗地捡起文书,捧在手中,匆匆地浏览一下“引黄”,心中完全明白――这的确是杨嗣昌在搞鬼。
微微定了定心神,孙传庭把一叠文书恭敬地递给立在一旁的太监,然后向皇上叩头说道:“臣自勤王以来,虽然日夜奔波于畿辅与陕西、河南各地,无暇多探听余贼情况,但有的塘报,臣亦见到。以愚臣看来,倘若逆闯确实漏网,可忧者不在崤函山中,而在商洛山中。那一股进扰潼关与焚烧灵宝城关的残寇只是假借闯贼旗号,决非闯贼本人。倘若官军舍商洛而不顾,厚集兵力于崤函山中,恐怕上当不浅。”
崇祯怒声说道:“你怎么知道在崤函山中的不是闯贼本人?”
孙传庭委婉的说道:“闯贼倘若未死,定必潜伏起来,待机而动,决不会于残败之余,养息尚且不暇,而胆敢打出逆贼大旗,故意惹动官军追剿。”
崇祯冷冷的说道:“可是别的残余为什么要打出逆贼旗号,惹动官军追剿?他们是要自己找死吗?”
孙传庭缓缓的说道:“臣近来远离剿贼军中,不敢妄加推断。但臣与逆贼周旋三年,深知逆贼狡计甚多,常常以虚为实,以实为虚。揆情夺理,在崤函山中打着闯贼旗号者决非闯贼本人。”
崇祯真的是恼怒了,作势又要拍桌子,恨声的说道:“胡说!这股逆贼神出鬼没,连挫官军。看其用兵诡诈情形,必为闯贼本人无疑,且有人亲眼看见闯贼蓝衣毡帽,骑乌驳马立于大旗之下,更有何疑?你还要狡辩?”
感觉到崇祯真的发火了,孙传庭不敢继续争辩,只好内心大骂杨嗣昌生儿子没***,表面上委屈无比的说道:“虽然如此,愚臣仍不敢信其为真。”
崇祯冷冷的说道:“地方奏报,证据确凿,汝说不可凭信,岂非当面欺哄君父,希图逃避罪责?”
孙传庭无奈的说道:“臣束发受书,即以身许国。崇祯七年,蒙陛下付微臣以剿贼重任,臣无时不思竭尽犬马之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何敢面欺君父?”
崇祯怒声说道:“汝身负剿贼重任,竟使全数渠贼漏网,尚不认罪,一味狡辩,实在可恶。汝既知报朕知遇之恩,何不将逆贼拿获。而遗君父西顾之忧?”
孙传庭急忙说道:“倘非连奉诏书,星夜勤王,臣定然四处搜索,不使一贼漏网。”
崇祯怒声说道:“胡说!替我拿下!”
登时有两个锦衣力士把孙传庭从地上拖起,褫去衣冠,推了出去。
洪承畴赶快跪下,连连叩头说道:“陛下!孙传庭虽然有罪,恳陛下念他数年剿贼,不无微劳。虽奏报有欺饰之处,但闯逆在潼关全股瓦解,的确属实,并无虚夸,恳陛下……”
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冷笑一下,面无表情的说道:“卿不用替他求情。卿身任总督,亲临潼关督战,竟使元凶漏网,论法也不能辞其责。但朕念你功大过小,不予深究,反将剿贼重任再次交卿去办。望卿今后实心任事,不要像孙传庭一样,辜负朕之厚望。”
洪承畴又叩头说道:“微臣受命剿贼,未能铲除逆氛,克竟全功,致闯贼目前死灰复燃,实在罪该万死。皇上不惟免予重谴,又使臣督师陕甘川,继续剿贼。如此天恩高厚,使微臣常为之感激涕零。微臣敢不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然,目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孙传庭素娴韬略,亦习战阵,于疆吏中尚属有用之材。伏乞圣上息雷霆之怒,施雨露之恩,暂缓严罚,使其戴罪图功,不惟孙传庭将畏威怀德,力赎前愆,即三军将士亦必闻而感奋。”
说毕,叩头不止,几乎叩出血来。
他是孙传庭的老师,对于自己的学生,自然是要救的。何况,孙传庭在打仗方面,的确是个人才。要是孙传庭真的被下狱了,他洪承畴就要少掉一个很好的帮手了。想到这次大军云集,高人很多,洪承畴不得不努力为孙传庭辩解。
崇祯虽然很气孙传庭没有将李自成等擒斩,但也知道他是个有用之材,听了洪承畴的话,他沉默片刻,缓缓的说道:“好吧,姑准卿奏,饶了他这一次。起去吧。”
等洪承畴谢恩起去,崇祯向旁瞟一眼,吩咐说道:“叫孙传庭回来!”
过了片刻,孙传庭又穿好衣冠,被太监带了进来,重新在离开御案大约一丈远的方砖地上跪下,身子俯得很低。崇祯望着他,冷冷的说道:“孙传庭,朕姑念你平日尚肯实心任事,饶你这次作战不力之罪,仍着你协助洪承畴总督陕甘川军务,以观后效。”
孙传庭叩头谢恩,仍然伏地不起。他的内心,却不免有了些怨言。当然,大部分的怨言,都不是针对崇祯的,而是针对杨嗣昌的。杨嗣昌居然对他下如此的毒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啊!
“下去吧。”
崇祯不耐烦的说道。
孙传庭又叩了头,爬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尽管他的身体十分结实,年纪只有四十四岁,但当他步下丹墀时,却像老人一样,脚步不稳,几乎跌了一跤。被崇祯皇帝如此的斥责,还差点被逮捕下狱,他的确是心有余悸啊!天威不可测啊!
洪承畴又回答了皇帝几句问话,叩头退出。他是一个深通世故的老官僚,心中清楚,今日皇上之所以对孙传庭如此严责,一部分是孙传庭自己招的,一部分也是故意借他陛辞的时候,来个杀鸡吓猴,让他看点颜色。因此他本来还想对皇上提出一点小小的恳求,也不敢说出口来。
他刚出皇极门,一个太监从里边追出,口传圣旨说皇上明日正午在平台赐宴,并谕文武百官于明日下午在朝阳门外为他饯行。他跪地听旨,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但是在他感激皇恩浩荡之余,心中反觉惴惴不安,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在等待着他。
洪承畴深知皇上恩威莫测,倘若他此去剿贼无功,只能为皇上尽节,死在陕西,别想再回朝廷。而权衡一切,此去成功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经过半年的休养生息,陕西流寇的元气,已经完全恢复,想要打垮他们,不容易啊!
最要命的是,在他们的身边,有一个虎贲军啊!万一在他们耗尽心血剿贼的时候,虎贲军突然上来插一手,他们怎么办呢?张准可是陕西流寇的第三十七营!万一陕西流寇有难,张准会见死不救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最新的塘报,张准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淮安府和扬州府,不日就要下江南了。漕运什么的,早就被切断了。一旦江南的粮源税源都被虎贲军占领,朝廷也就垮了。崇祯在这个时候,还盯着陕西流寇不放,好像有点舍本逐末的意思啊!
但是,斟酌片刻以后,洪承畴又明白了崇祯的良苦用心。朝廷在这个时候和虎贲军开战,肯定是没有胜算的。连黄台吉都被张准打跑了,朝廷的军队,哪里是张准的对手?只有在打败了陕西流寇以后,好好的整顿军队,集中精锐,才有可能和虎贲军较量。不得不说,从方略上来说,崇祯是正确的。
孙传庭回到公馆,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家人同他说话他也听不清楚。他不吃午饭,不许别人打搅他,独坐书房发闷,看看昨夜在朝笏上写的那些小字,叹了口气。他本来是有很多话要跟崇祯说了,可是被崇祯训斥了一顿以后,什么都说不成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以后,孙传庭掏出锁匙,打开铜锁,然后慢慢的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书信,再次慢慢的斟酌起来。他对着这份书信思虑了好久很久,最后,又慢慢的将书信重新锁回去抽屉里,又将钥匙贴身收好。
在看信的时候,孙传庭的脸色,有点痛苦,又有点凝重。他的目光,在落款人的名字上,凝视了好久。这封书信的落款人,名叫杨廷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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