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景泰之乱以来,卫彦已经学会逼着自己迅速长大。
先是他幼弟死在来上虞的路上,而后,他青梅竹马的徐海也因为缺食少药而病逝。
他们两个的死,对于卫彦的打击是沉重的,那个时候,他几乎不想继续活下去。
可是,当他每天晚上起夜,看到因为寒冷而缩着身体睡觉的三个弟弟,他又觉得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下去。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无比思念徐海。
他们一路相互扶持,艰难走到上虞,可惜徐海仍旧离开了他。
作为仅剩下的四个人里最年长的,卫彦十分痛恨自己年少力薄,他们几个人成天挨饿受冻,干着繁重的劳作,日子简直没有希望。
那一段日子,每天傍晚,卫彦总是喜欢跑到城墙上,看着乌里沙漠漆黑的夜色。
上虞城外就是茫茫沙漠,风沙总是席卷这座城,带来绝望的气息。
四月时,乌那族来犯上虞,卫彦已经快十四了。
这个岁数要是在帝京,也就是半大的孩子,可在上虞里,他就是家里的家长,算是大人了。
所以他多接了些地,好多得一些铜板。
每日多的这一两个铜板,卫彦都很珍惜收在炕下的破罐子里,以防弟弟们谁再生病,他们只剩下四个人,一个都不能少了。
卫彦第一次碰到乌那族,却在下工回来的路上。
他要开荒的地比较多,所以下工也比弟弟们晚一些。
这会儿天已经擦黑,路上人也不多,卫彦为了早些回家,选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走。
他刚走进去,就看到两个人在拉扯,太阳还未全部落下,落日的余晖能勉强照亮这条小巷。
卫彦眼睛很尖,远远就看到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正拉着一个小叫花往巷口走,嘴里还骂道:“乌那哪里不好,不比你在这破荒城要饭强?跟我回去,保证你吃得饱饭。”
谁都知道乌那勉强生活在沙漠里的一块绿洲中,能吃得饱饭才怪。
那小叫花自然不肯,却挣脱不开那少年,只得叫道:“我不能去,我家里还有弟弟,我走了没人照顾他们。”
那少年根本不听他的,继续拉着小叫花往卫彦这边走。
要是往常,卫彦肯定不会管这事,他们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已经自身难保,哪里有闲工夫管别人。
可那小叫花一直念叨家里的弟弟,这触动了卫彦的爱弟之心,他打量一下那少年,见他比自己要矮一些,便壮着胆子从墙角摸了跟木棍,悄悄贴着墙边走了过去。
他走的这面墙刚好是余晖死角,少年和小叫花都看不到,卫彦干了大半年粗活,身手也算灵活,他无声无息走到一处遮蔽物旁,半蹲□体,等待那两个人往这边走。
少年和小叫花还在拉扯叫喊,卫彦通过他们字里行间,已经明白少年是乌那族人。
卫彦轻轻喘着气,等待那少年走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卫彦果断跳起,挥着木棍就往那少年手臂打去。
这一击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少年根本没想到这里藏了个人,猝不及防被劈头盖脸打了个正着,胳膊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下意识松开手,那小叫花一看他松手,头也不回飞快跑了。
卫彦一击即中,转身就想跑,可他刚才只顾着偷偷接近,却忘记看那少年腰间的刀,少年左手受了伤,便用右手一把拔出腰刀,狠狠向卫彦扑去。
卫彦反应倒也快,就地一滚,那锋利的腰刀只堪堪在卫彦胳膊上划了个浅浅的血口。
少年没有扑中卫彦,重心不稳一头载到地上,卫彦借此机会,捂着伤口飞快往家里跑去。
等到了家,看到弟弟们担忧的神情,卫彦这才发觉自己这次实在有些鲁莽。
他老老实实让谢书逸和云秀山处理了伤口,安抚了一下弟弟们,却又动了去城墙上的心思。
刚刚经历过刚才的事情,他非常想要与徐海倾诉一二。
那冲动来的非常迅速,卫彦不顾谢书逸的阻拦,在答应他最后一次去城墙后,还是出了家门。
从他们那间茅草屋到城墙的路卫彦走了无数遍,即使天黑如墨,月牙也被天上云纱遮了面容,他还是十分迅速跑到城墙之上。
他找到老位置,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开始诉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由于刚失了血,也因为夜色深沉,卫彦竟没发现有两个人影爬上城墙,正向他袭来。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一根木棍子已经砸向他的后颈,卫彦脑中一晕,暗道不好,挣扎着陷入黑暗之中。
(二)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卫彦使劲眨眨眼睛,待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他正躺在一顶篷屋的床上。
说是篷屋,这屋里除了他躺的这张床,便什么都没有了。
屋外太阳很大,透过窗棱见的缝隙,照耀进屋里。
卫彦坐起身,摸了摸后脖颈,已经不太疼了。
他尝试着起身下了床,觉得自己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才走到门口,掀开门帘出了篷屋。
郁郁葱葱的绿色下一刻便映入他的眼帘。
蔚蓝的天空上,挂着硕大的太阳,从卫彦这栋篷屋往外,除了高耸的沙漠荆棘、红柳与胡杨错杂地排在小路两旁,顺着小路往外面走,竟然还看到百岁兰和肉苁蓉,这些植物上虞也有,卫彦是认得的。
卫彦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宽阔的空地,空地上围着许多栅栏,里面养着耐得了沙漠气候的骆驼、矮脚马和胡牛,而旁边则是成片的稞麦和沙枣,许多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人正在地里劳作。
有个十分面熟的少年正站在场边指挥人干活,卫彦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记起他就是当日在上虞抢人的那个少年。
他打量那少年的功夫,那少年也回头看到了他。
少年脸色顿时一变,两三步走到卫彦面前,上下看他:“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卫彦十分平静,他回道:“我知道,这里是乌那。”
那少年本来早就做好准备,要给他讲一番乌那有多么多么好,但卫彦却表现这么冷静,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一张脸憋得通红。
卫彦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仍旧平静看着他。
好半天,那少年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我是耶加,乌那的族长,你既然来了乌那,就再也不能离开,以后,你也是乌那族人。”
虽然说耶加是族长,但他年纪这么小,穿得也跟一般乌那族人没有半分区别,是一点族长架子都无。
而且除去一开始瞪了卫彦一眼,他也到底没说那日卫彦打伤他的事情,也算是很通情理。
好半天,耶加才继续说:“反正你来了,自己也走不出沙漠,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保证你能吃饱饭。”
对于自己能不能吃饱饭,卫彦并不在意,他面上虽然很冷静,但心里简直要燃起火来,弟弟们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很着急。一想到最大的谢书逸才十二岁,卫彦想要回到上虞的心更是坚定的几分。
不过眼下他在别人地盘上,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他想回去比较好。
卫彦心里千回百转,话到嘴边,也只应道:“好。”
耶加见他点头,心里开心乌那又会多一个人,便冲他笑了笑。
他自幼在沙漠里长大,一身皮肤早就晒成小麦色,身材修长结实,长相也很坚毅,只不过笑起来多少有些孩子气,卫彦突然想起弟弟们,问他:“族长,你今年多大了?”
耶加一愣,收回了笑容,低声道:“等过了年,就十四了,好了,我让阿壬带你去熟悉环境,你出来的那间篷屋,就是你今后的住所,你要是不喜欢,挑个没人住的篷屋住也行。”
他说完,头也不回走了,卫彦跟着叫阿壬的青年慢慢熟悉乌那这块绿洲。
大梁初年,高祖平定各国,位于上虞的乌那国是个小国,当时的国主不甘心被大梁并吞,带着一千国人离开上虞,来到位于乌里沙漠内的这块大绿洲定居。
然而,因为沙漠环境恶略,一年又一年,不断有族人死去,到了英帝时,乌那族已经不得不到上虞抢流犯回去,以繁衍生息。
说到这里,阿壬忍不住叹气:“老族长刚刚而立就病逝了,只留下耶加少主年纪轻轻继承族长之位,族长原本不想去上虞抢人,可部族里许多青年都到了结亲年龄,少主没有办法,才同意去上虞找些人来。”
眼下乌那族也不过四五百人,人数比以前少了一半,留下许多空屋,像卫彦他们这样刚抢来的人,也都能自己单独住一栋,这倒是给卫彦许多方便。
乌那族从来不抢在上虞有亲族的人,他们多半盯着那些被判终身流刑的犯人,这些人大多以前都是高官的家仆,家主犯了事砍了头,他们便判了流刑,来到上虞这个不毛之地。
所以,对他们来讲,到了乌那条件依然艰苦,但他们再也不是犯人,也能与他人组建家庭,大部分人也都心甘情愿留在乌那,成了乌那族人。
卫彦必然不是大多数人,自此之后他就开始老老实实跟着劳作,沙漠里能吃的食物很少,但所幸这块绿洲很大,他们种了成片的稞麦和沙枣,也养了不少家畜,族人们倒也真的可以吃得饱。
一两个月后,已经有部分年轻人结为伴侣,搬到一间篷屋里生活。
卫彦看原本的乌那族人对他们这些新来的逐渐放松了警惕,便在夜晚的时候偷偷摸摸勘察起绿洲周边的地形。
夜里沙漠十分寒冷,卫彦裹着族里发的唯一一件骆驼皮袄,悄无声气穿梭在红柳之间。
他已经这样做一个月了,这片沙漠绿洲面积很大,足够千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卫彦费了好大劲,才渐渐摸清整个周边情况。
可是,越是清楚地看清这周围情况,卫彦心里也越发难过。
因为,离开这片绿洲,他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沙漠。
沙漠里的月亮看起来比城里大得多,高高挂在天际,照耀着这片沙漠里的唯一绿地。
卫彦站在绿洲边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漆黑沙漠。
他知道这里离上虞并不远,如果一堆人用骆驼和矮脚马赶路,两三天就可到达上虞,来的路上,为了怕他醒来闹事,也怕他记住方向,耶加肯定让人给他用了安神药。
可是就算没有药,卫彦也记不住来时的路。
在他看来,绿洲旁边的沙漠都长得一个样子,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走才能走到上虞,况且,他要跑也只能自己一个人上路,家畜的栅栏总是有人看守,不用说偷一匹矮脚马出来,就算是接近都不行。
他一个人,是走不出沙漠的。
寒冷的风从远处吹拂而来,卷起漫天的沙。
卫彦的心情也跟这寒风一样,冰冷了他的身体。
“你还是想回去吗?”耶加悄悄从草丛里走出来,站到卫彦身后。
卫彦没有回头,只是说:“我还有亲人在上虞,时时刻刻都想回去。”
耶加沉默了,当初他让人把卫彦绑回来,不过是生气他打伤了自己,等卫彦真的到了乌那,他才意识到,因为卫彦,他坏了族规。
那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卫彦也有亲人在上虞。
可是,人都到了乌那,就再也不能离开,耶加心里突然有些愧疚,他低声道:“按族规,你是再也不能离开乌那了,但你有亲人在上虞,我也不能狠心不让你与亲人团聚,要不你安心留在乌那,等下一次我们去上虞,我放你回去。”
他把卫彦带回乌那就已经破坏了族规,多一两次也没所谓,他作为一族之长,这个事情还是可以决定的。
卫彦猛地回过头,紧紧盯着耶加:“你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