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日,对百官当日表现大为不满的皇帝陛下,除了先后派遣三拨内宦持名贵药材前往崔破府邸探问病情以外,竟是紧闭宫门,自常衮以下官员一个也不召见。李适自登基以来于朝事上甚是勤力,这一番前所未有的举动只使整个皇城大小官吏心浮气动,尤其是张镒执掌的门下省和杨炎主理的礼部更是乱糟糟的一团麻,各级官吏根本无心公务,四处钻营打问的都是陛下对本部主官将如何处置,以便能在未来的官职变动中抢得一份先机。
而正被无数人揣摩着心思的皇帝陛下,却是趁机忙里偷闲的自大明宫外、望仙门处的城墙夹道,来到了十六王宅之北的兴庆宫中。
兴庆宫位于京中极东之地,此宫与太宗所建之太极宫、高宗所建之大明宫共同构成了整个长安皇城的主建筑群。它的主人便是一代风流天子的唐玄宗李隆基。值大唐极盛之世,历代以来最具艺术气质的帝王为给自己最爱的女人营造一个舒适的居所,唐明皇可谓是不计工本的遍召天下名匠,历时二十余载方才建成这最华美的宫殿。生逢开元盛世的唐人豪放自信,酷爱一切明艳光鲜与热烈明快的色调,是以兴庆宫也完全承袭了这一特色。与古朴庄重的太极宫及恢弘壮丽的大明宫相比,整个兴庆宫便如同一个身着七彩锦缎、丰满绝美的贵妇人,在雍容华贵中自有颠倒众生的无穷魅力。
尤其是玄宗自天宝年间倦政以来,更是花费了无数的心力用来进一步完善他与杨贵妃的这一人间仙境。曾下特诏于各地道府及八百羁縻州,令各地将名花异草悉皆贡献长安,移植于兴庆宫中。尤其是皇帝最酷爱的牡丹,更是上苍穹兮下黄泉的苦搜不已,直使这兴庆宫成为了一片花的海洋,兴庆殿、大同殿、南熏殿、沉香亭、勤政务本楼及花兽相辉楼都是掩映于丛丛花海之中,配上那浓烈的色调。当真是美仑美奂,不似凡尘。
亲历了安史之乱的李适,在目睹大唐由极盛转向衰败地全过程后,自然对这座号称“天下殿宇第一”的兴庆宫怀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感情。自入主东宫以来,他便少有来此之时,只是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使他一时兴致大动,来此发散发散。
在这朔风初起的仲秋季节,纵然地处北方的长安城中已是百花凋零。但这毕集四海名品的兴庆宫,却依然是姹紫嫣红的营造出一份花团锦簇地热闹景象。
谴退内宦、宫娥,一人独坐于花兽相辉楼上的李适,看着楼下争奇斗艳的美景,心下却已是神思揣飞。不觉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此宫之中三日小宴、五日大宴的盛世景象,清朗俊秀的玄宗皇帝携着一位丰满惊艳的美妇缓缓走过;身后跟随的是一列列朱紫着装的朝廷勋贵;再后,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各羁縻州及蕃邦国主、使节队伍缓缓走过,只看他们那震惊的面容及迷离地眼神,已知他们对眼前这座“神仙居所”的艳羡与震骇。
蓦然。鼓乐齐鸣。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硕大的殿宇,看其繁花环绕地景象,分明便是兴庆宫之大同殿。随着乐师奏起的曼妙曲音。一队一百零八名身着五彩霓裳的绝美舞伎移步而上,应节缓缓舞起了如梦似幻的《霓裳羽衣曲》,曲精舞绝,观舞之人皆是目眩神迷之色。殿中主座的明皇见状与爱妃对视一眼后,举殇饮胜,哈哈大笑。
曲渐收、舞渐歇之时,忽闻一排钟鼓雍容昂扬而起,三个回环曲折之后,宫廷教坊之李龟年越众而出,合节开言唱道:
有隋政昏虐。群雄已交争。先圣按剑起,叱咤风云生。
饮马河洛竭,作气嵩华惊。克敌睿图就,擒俘帝道亨。
顾惭嗣宝历,恭承天下平。幸过翦鲸地,感慕神且英。
歌声即是绝美,演唱的又是玄宗御手所作诗词,满殿宾客那里还不轰然叫妙?一时间,殿上气氛无比喧嚣。
然而。正在这欢乐饮宴的当口,忽见柱柱狼烟漫天而起。肥硕异常、腹垂过膝的安胡儿自河北道尽起十八万叛军,直指长安。
大军兵锋所向,盛世繁华陡然冰消,山河破碎、妻离子散。兴庆宫中的一片繁华也化作队队仓皇南窜的车马,马嵬兵变,大军不发,奸雄授首,一代绝世美人也在君王掩面哭泣的无奈眼神中玉陨香消,惶急避蜀,数年后再回长安,虽宫殿繁花依旧,然人事已然全非。名为上皇,吃一奸宦李辅国矫诏传敕,竟是一夕三惊,无奈移居甘露殿,老监数人、器物不备、尘封户牍,草满厅除。内宦进食,俱为残羹冷炙,上皇乃立誓茹素终身。幸有鸿都道士能召亡灵来会,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神游奴气、穷幽索渺,寻玉真于蓬莱仙岛,寄信物为和合双钿,托密语曰:“勿忘当日七夕长生殿中旧盟。”是此,上皇乃辟谷服气,累日不食。数日之后,奏紫玉笛而崩,可怜一代大圣大明皇帝(后世尊谧)就此薨崩,直引来叹息无数。
“陛下,陛下!”随着楼外内宦的轻声呼唤,神思渺远的李适猛然醒过神来,一把抹去眼角的滴滴泪水,转身怒道:“朕已然吩咐过不要打扰,你这狗才怎么就一点也记不住?”
“陛下,奉命传召的李真人到了。”那内宦语带颤音说道。
“噢!快宣。”闻听是李泌到达,皇帝陛下当即急声说道。
片刻之后,麻布葛衣、飘逸出尘的李泌缓缓走进楼中,一礼之后,也不多言,只以一双渊深的眼眸轻轻看向李适。
“近日朝中之事真人定然已经知道了吧!朕这心中实在是烦闷的紧,还望真人有以教朕。”李适对他的随意并不怪罪,发言问道。
“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又何必来问我这山野之人?”微微一笑后,李泌淡淡说道。
“张镒与杨炎及作场之事朕已有计较,所为难者不过是崔破此子罢了!”沉吟片刻后,转身面向窗外地李适悠悠说道。
“噢!此子此次上表请辞不过是迫于朝中压力罢了,他一颗火炭般的心思,那里就会真的告老?陛下多虑了!”
闻言微微一愣的李适,转过身来愕然看了对面的道人一眼,不知他是真个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还是故意如此。
李泌避过他的目光,低头端起身侧茶盏,惬意呷了一口后道:“陛下着人送过的奏章臣已全数看过,虽稍有不适处,然则此子之建言实在是现时兴我大唐之良方,设若陛下能存精去弊,大行天下。不出十年,我大唐必定又是一番新气象。”言至此处,李真人微微一顿后,续又接道:“大唐今日之形势,可谓是内忧外患,想要中兴又谈何容易?陛下即有太宗之志,也当有太宗容人之量才是,否则,也不过是一场梦幻罢了!”
“真人过虑了,朝中大臣虽多,然多是守成惜身之辈。观崔破近日所为,能不避嫌疑,戮力为国,正是朕欲用之人,朕也有用他推行新政之意,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李泌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跟上问道。
“现在朕虽已不疑他之忠心,奈何此子在朝中背景太深,他这年纪又是如此……哎!朕已年过四旬,肩负这百年基业,不能不为后世儿孙打算哪!”缓缓而言的李适话语之中满是矛盾之意。
闻听皇帝这番言语,李泌并不说话,只是手持茶盏莞尔一笑,惹得郁闷中的皇帝诧异问道:“真人因何发笑?”
“我笑陛下因噎废食。”李泌笑意未除的答话之后,见李适犹是不解,乃细细解释道:“此子所上奏章中,言说撤消地方各道节度使、由文官、武将分掌钱粮之建言,正是强朝廷、抑地方之举,此策若得推行天下,异日地方官吏再想起兵谋逆实在是难比登天,他若真有不臣之心,此举岂非是自缚手脚?再则,此子若想成得大气候,以他这般年纪,没有个十余年之功断无可能。如此时间足以使陛下将朝中重臣全数更换数次,又有何可惧?只要陛下不放他长期任职地方,便是异日此子坐得首辅之位,也不过一纸诏书便可将其诛灭,又有何好担心的?先皇朝中奸相元载,以言官入相,把持朝政几近二十年,当其时也,可谓是权势熏天,然则大行皇帝不过费一元舅吴凑之力,便使其帖然就戮,毫无变端,而况一小子崔破乎!再则,陛下便是大用于他,朝中还有常相及张侍郎等人可为牵制,也容不得他肆意而为,陛下只需居中平衡便是,又那里就至于担心到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