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这侍郎大人年纪虽轻,却是行事周密,乃我朝少有干才,今日一见,倒也不为虚妄。”,那李郎中心下暗道一句,微微俯身略揉了揉了双腿,跟上笑道:“不敢,不敢。”
这科试内容非一,似贴经等题目在韩愈而言,实是不在话下,也不过花得几柱香功夫便已工整做完,满意的检查了一遍更无遗漏,略略搓手后,他复又移目向下看去。
《长安赋》,看到这样一篇赋题,只是微一沉吟间,便有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今时之京师,曾为数朝国都,后又经隋、唐两朝百年苦心经营,其恢弘壮丽处自不待言,但在冠甲天下地华美背后,这座千年名城又隐含了多少历史兴亡的浩叹?这座名城见证了隋朝地二世而亡、见证了大唐的崛起、见证了贞观、开元的极盛,也见证了天宝兵乱,玄宗仓皇出京……仅仅这一座城池,实在是蕴涵的太多、太多。“是遵照学兄所言,以最美的词汇歌颂帝京的繁华,进而颂赞圣皇?还是借长安历史兴亡之叹来揭示当今施政之弊,以为谏谕君王?”,这两个念头反复在士子韩愈脑中中翻滚不休,直至最后,那许多自心间自然流出的话语直似喷涌地山涧急瀑,不吐不快,然则正当他想要落笔生风之时,家人那苍老的容颜又不可避免的自心间闪现,正是在这复杂纠葛的天人交战中,时光点点流逝,虽不曾落笔一字,韩愈的面上已是汗迹俨然。
“适才那三名作弊考生可曾逐出试场?”,一声隐隐传来的话语暂时分散了韩愈那愈绷愈紧的心神,觉得这语声是如此熟悉,诧异之下的他抬头徇声看去,随即便是全身一震,“这不是当日荐福寺的崔过,崔改之吗?他……他竟是礼部崔侍郎?”。这巨大的震撼来地太过突然,直到崔破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后离去许久,十七岁的韩愈才从失神中醒过神来,当下眼神一亮。再不迟疑的落墨行卷,那强行阻滞地文思一旦任其流泻,当真是落笔成文。顷刻千言。
“以史为鉴、兴衰可辨……”,在韩愈埋头疾笔狂书中,时间点点流逝,眼见红日西坠,暮春的夜晚即将到达……
第二日,长安平安客栈,科试完毕后刚刚缓过精神的安愚没有半分耽搁,立时便叫过学弟,命他重将试场所作复默一遍。以为验看,初始日蚓那露才扬己、排比铺陈描写长安胜景地文字,他还是拈须赞叹,更是禁不住轻声低吟出口者,然则一待他读到那生发开去的议论赋文。在面色急剧变化中忍不住厉声问道:“这……这就是你所作赋文?”
“是”,韩愈的这声回答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也听不出半分后悔。却激得安愚嘴唇颤抖良久,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再无半句话语,转身出房而去。
看着那缓缓自空中飘落的赋文,倔强的粗衣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轻轻自语道:“难道。我真的错了?”
随后的日子便是一天天焦灼的等待,安愚似乎已经对这位学弟再也无话可说,而倔强的少年也愈发地沉默,在这段闲散的时光中,二人也无心出去游赏残春的长安景致,那往日百试百灵地书卷亦无法收束韩愈的心,在日渐消瘦、似乎永无尽头地等待中,一个月的时光艰难逝去,终于,放榜的时刻到了。
“收拾好随身行李,便随我同去看榜吧!若时运不济,我们就此离京东返,长安虽好,毕竟非我等久居之所在。”,这一日清晨,安愚淡淡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回房自行准备了,只是在他转身动步之时,口中依然发出一声似是微不可闻的叹息。
今科放榜一改旧制,不选承天门,而是于兴庆院前空场张布,待心中忐忑难安的二人到达此地时,试院那朱红的大门前早已经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无数士子或搓手沉吟、或负手绕步,每一张脸上透出的都是恐惧中夹杂期待地复杂表情。
“来了,来了……”,在似乎千年之久的漫长等待中,随着几员礼部官吏走出试院,顿时激起士子们一片波澜壮阔的回应。
“大唐贞元五年科试取中名录如下,进士科第二十五名……”,负责宣布榜单名录的依然是天子近身内宦,随着他这尖利的嗓音响起,数千人聚集的硕大空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本科进士只录二十五人!”,安愚轻轻自语了一句后,便牵着韩愈奋力向前,想要把这声音听的更清楚些。
每一个名字念出,失望就愈发增大一分,而在这失望背后,由侥幸而起的期望也愈发厚重,听得名录已是公布到第十个名字,除了偶尔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外,整个场中已是呼应响起成片的粗重喘息声……
“没有我……还是没有我!”一次次这句话语在心间响起,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韩愈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到得最后,那无边的重压几乎就要令他窒息了,就在他实在不堪这重压,欲要夺路而逃时,蓦然听得一声如洪钟大吕般的是声音在耳畔响起道:“贞元五年进士科第七名,河南道河阳乡贡生,韩愈……”
……
“愈弟,中了,第七名,你中了……”再揉揉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旁侧站立的安愚猛地一把重重拍在韩愈肩头,兴奋失声的高呼叫道。
木然呆立良久,“中了,我中了”的声响在他心间回荡良久,才见这倔强的少年眼角一湿,随即颤声哑道:“我中了,我中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在韩愈狂喜喃喃之时,今科进士录取名单已经布达完毕,随着一片滚雷般的悠长叹息,随即便是无数啜泣之声于人丛中四处响起。
正在此刻,狂喜中的韩愈蓦然就见身侧不远处一年过三旬的士子手指自己,愤声呼喝道:“大家看看这少年,年不及弱冠,居然便以第五名高中,似这般轻率录取如何服众!礼部侍郎崔破效法其师,科场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同年们,大家……”
只是不待他那宏声亮嗓将话语说完,惊变又起,只见人群中如分花拂柳般挤过几员士子打扮的汉子,只是他们虽然身着儒服,然龙行虎步之间,那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这几人行至那人身侧,更无二话,当即将其摁倒在地,掏出一团乱布恶狠狠堵住了那张口沫横飞的大嘴。
同样的一幕在整个场中四处同步上演,正在众考生惊恐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便听三声擂鼓轰鸣,随即那内宦宏声道:“进士科张布已毕,午后时分,中试考卷将张布于此,任士子观验比对,现时,一干进士考生立时离场,如两柱香内犹自逗留不去者,取消明科试举资格!”
此道禁令一下,诸考生纷纷星散,在一片无边嗟叹声中,大唐贞元五年的进士科试至此完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