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中文不算好,音有点古怪,但字都咬准了。
小武勉强笑了笑:“我和这位老先生在谈诗词,都是巧遇。”
苍川点点头,他冲老者扬了扬手里的书:“不介意将这本书送给我吧?龙先生?”
龙雨生摇摇头:“尽管拿去好了。”
苍川将书塞进怀里,他站起身,看看小武:“陈君,我正好有车,可以送你回教堂去。”
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含义,平淡的语气里隐含着压迫。
小武没有办法,只得站起身来,冲着龙雨生一抱拳:“先告辞了。”
“后会有期。”
跟着苍川下了楼,小武觉得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上了车,开了一阵,苍川忽然冷不防问小武:“你认识那人?”
小武摇摇头,用日语说:“不认识,我是去听评弹的,今天有《珍珠塔》呢,我就喜欢听那个。”
“那你怎么和他说话?”苍川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
“呃,是路过,我上楼时,听他在那儿念诗念错了,你知道,这个……按说,李重光与其父李……李璟,都是词人。”小武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刚才那位龙先生,把他们父子俩的词给弄错了,你知道,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是李煜的,这……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作品,可是他在那儿胡乱念……”
人的眼睛能辨真假,看出小武说的完全是真话,苍川的表情渐渐释然:“就为了这个?”
“呃,是……是啊,我不喜欢人家念错诗句,走到半路听见了也会不管不顾去纠正,我就这习惯。”
“原来是个书呆子……”
“啊?”
“没什么。”苍川挥挥手,“你真的不认识那人?”
“他说他叫龙雨生,呃,这……”
“是不是挺意外?像他这沪兴商会的会长,上海滩的商贸巨头,居然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苍川冷笑,“此人极难对付,有人说他是军统,又有人说,其实他和**往来密切。”
小武吓了一跳!
“……不该惹这个麻烦,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念错好了。”
苍川笑了笑,却不再答话。
车停在教堂门口,小武下车,直到目送那辆车绝尘而去,他才丧魂落魄走进教堂。
小武见到鹰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被苍川跟踪了!”
鹰翼的脸色也变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该办的都办了,对方,那位龙先生正问你眼下如何,苍川就出现了。”小武擦擦额头的汗,“他还把龙先生那本《南唐二主词》给硬拿走了,恐怕怀疑那里面有什么机密。”
鹰翼摇摇头:“那本书里应该没什么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已经借你的口告诉龙雨生了,应该不要紧。”
小武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鹰翼,苍川说,龙雨生是军统。”
鹰翼笑了一下:“他那么认为就最好。”
“但苍川也说,龙雨生有可能和共/产/党来往密切……”
“……”
看出鹰翼神情的变化,小武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药片:“这是今天的磺胺,对不起,止疼片我没弄到。”
鹰翼摇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该说谢谢的是我。”
小武挨着床坐下来,讪讪道:“我总觉得今天……好像把事儿办砸了。”
“没有,话传到了就算成功。”
“我明天还得去见苍川,或许可以从他嘴里套点什么出来。”
“不,你不要那么做。”鹰翼摇头,“一旦察觉你有企图,日本人不会善待你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伤愈之后还能去找你的组织,我却不知道去哪儿好,要我陪鬼子聊一辈子天么?还不如他一枪崩了我来个干脆。”
鹰翼看看他:“听起来很复杂?能说说你的过往么?”
“抱歉……不能。”
“哦,那算了。”鹰翼说,“我忘记你也是有秘密的人。”
小武笑起来,他站起身:“我去拿晚餐。”
“啊……小武,少拿一点,我们俩分多了玛利亚的食物,她会不够吃的。”
“知道,没关系,我今天吃米糕,”小武笑了笑,“黄天源的。”
那天晚上分食物的时候,玛利亚问小武,下周她离开中国,他打算怎么办。
小武咬着那块米糕,半天没说话。
“或者,我这里还有一些钱……”玛利亚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要都把钱给我。”小武摇摇头,“我会去找工作的。你走了,鹰翼伤愈也会离开,到时候我无牵无挂,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
他觉得这话题实在太痛苦,索性站起身:“我去把教堂打扫打扫。今天一天在外面都没干活。”
身为杂役,哪怕是个假的,也得正经干些活,小武觉得自己吃了玛利亚的面包,总不能什么事儿都不替人家干。所以清洗鹰翼换下来的带血纱布和衣服,打扫教堂,上街跑腿买食物和整理日常用具……就全都是小武的活计。
他做不到无功受禄。
拿着扫把走进教堂,他从最后一排开始扫起,傍晚的教堂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黑大衣的坐在第一排,虔诚地垂着头,他的礼帽边缘压得低低的,让人无法看清脸孔。
小武并未关注对方,只是弯着腰,耐心扫着地上的尘土,间或把歪了的座椅扶好。
外面雨还在下,恰是雨季,这种湿漉漉的江南天气通常都要延续半个多月。教堂此时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了。除了前排坐着的那位和小武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不多时,小武打扫到了前面,他沿着那人所在的排头,一点点往里挪。
在经过对方身边时,他忽然,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低语:“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凡是属于不结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结了果子的,他就修理干净,使枝子结更多的果实……”
小武手里的扫帚陡然停住!他直起身,惊异地瞪着那人,绝不是因为这段福音书,而是因为那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摘下原本压得低低的礼帽,冲他淡淡一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小武,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