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朱元璋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他静静的看着苏闲,只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高兴太早了,这小子刚才还在赞同自己,转眼就换个说法。
真以为他听不出来?
此刻暖阳柔和,但朱元璋却只觉得刺眼,他索性站在阴影之下,声音也仿佛多了一抹寒意。
“百姓安居乐业,世世代代永享平安,就算只在那一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咱为何制定四民,固化户籍?你父亲只想着让宝钞更快的流通,普及面更广。但他却没想过,之所以会如此的根源!”
“你还太小,只知道书本上所谓的先贤大义。但纸面上的空谈,只会误国误民。等你长大一些,就出去看看,这大明江山,这底下的百姓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
说到这儿,他似乎还不解气,又继续揪着苏闲的话茬道:
“什么蝼蚁?什么鸿雁?此种比喻,难道是说咱限制了他们不成?可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一家一户,在一个村落里就能世世代代的生活下去。”
“只要没有战乱波及,没有豪绅掠夺,安知这不是百姓最大的奢求?这就是咱这个皇帝,所能带给大明千万百姓的基本所需!”
苏闲听着这位皇帝掷地有声的声音,说实话,他也有些头疼。
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当下这个时间点,突然提出四民。
但仔细思索起来,这些东西和“科举”却是紧密相连的,反正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苏闲也就接下去说道:
“陛下因何固定户籍?我当然知道,这可不是从书本上看的。”
“哦?”朱元璋有些讶然。
苏闲则接着说道:“首先,四民‘士农工商’并不是在大明就固化的,这是从耕种环境之初,就逐渐形成的阶层。”
“大秦制定军功爵位之前,周天子分封天下,周公旦制定礼法,分封爵位,此称贵族。何为贵族?天命所眷!”
“而最低等级的贵族,便是士!”
“这是‘士’最初的诠释。”
苏闲话锋一转,“只有贵族,才拥有完整的姓名,姓与氏,血脉与封地,将贵族血脉与礼法绑定。”
“但这些人需要百姓来供养,需要千里沃野,需要百姓耕种甚至作战。因此,耕种的百姓越多,这个国度也就越强……之后的工匠提供技艺、制造武器农具、最后的商人交易四方,繁荣市景。”
“士农工商,完全是因为一个过渡被需要的重要性,才因此而成。”
此刻,朱元璋、马皇后、朱标等人听着,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但当听到苏闲也能有此见解,他们还是有些惊讶。
朱元璋没有打断,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就该是自己的限定户籍了。
果然!
苏闲话锋再次一转。
“士农工商有其背景,并因此传到了现在。”
“而陛下所定的限定户籍,同样有背景,且在某种程度上,是加深了四民,将此更为固化。”
“农户、匠户、商户、乃至……军户!一旦定下,便不可改!”
朱元璋直接问道:“你且说说原因,咱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元末战乱,陛下要更快的稳定!”
苏闲直言道:“好不容易终结了乱世天下,但入目所见,一片废墟,有些地方虽有千里沃野,但却无人耕种,以至于土地荒废。”
“百姓流离失所,有的躲避战乱,进入山中。有的索性落草为寇,这种景象不能继续持续下去。所以就必须要有强力手段,帮助百姓尽快安定下来,也是让大明恢复国力的一段过程。”
“而因此,制定农户、匠户、商户后,百姓也能各安其分,各司其职,不至于羡慕商人赚的多,就撂地行商。官府需要工匠时,直接从匠户里面选就是。当然,更多的百姓则是统统冲入农户。”
“陛下将各种户籍也分的很细,匠户里面也有木匠、石匠、铁匠、也能更快的识别身份。”
“至于圈定百姓,限制一地,也是为了尽快恢复土地耕种。这些年来,陛下迁移百姓的目的,也在于此。”
随着苏闲说完。
朱元璋面容陷入沉思,而马皇后则是一脸惊异。
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真的有独到见解?
“你比你爹强!”
突然,朱元璋缓缓开口,“你能知道的事情,你爹就不知道,所以今天才给咱说那些混账话。”
“还是咱之前说的,将伱这番话带回去,也给那苏贵渊听听,让他安分一点。”
“还有,既然你知道,就不该说出什么蝼蚁,什么鸿雁的话?”
苏闲无奈一叹,“可陛下认为?这种限定户籍,又能持续多久?”
朱元璋刚刚缓和下去的表情,再度严肃起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此刻。
就连马皇后和朱标,也是连忙看来。
“正如之前说的……先秦的军功爵位之前,贵族不仅需要血脉,更需要周天子的礼法来肯定。”
“但大秦就不需要,哪怕是最低贱的草寇,没有名字最为普通的黔首,有朝一日也能通过军功来封侯!”
“这便是大秦为什么比诸国强,还能一统天下的原因!”
“因为大秦留给了所有人,一个都能向上走的通道。”
“因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唰!
这一瞬间,朱元璋的眼神异常凌厉,几乎是瞬间就朝着苏闲看来,而马皇后的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不得不说,这孩子真是胆大,这八个字,也能随口说出来?此地又不是经筵!
“陛下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八个字从秦末响彻出来的刹那,之后这天下就已经变了,甚至已经成为了一个客观事实。”
“男儿习武,马上封侯!汉武帝之时,卫青不过养马之人,却依旧能封侯娶汉室公主……霍光不过是平民霍家次子,纵然有其大哥霍去病的余荫,但依旧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成为扶持汉室的权相!”
“再到之后,科举大势已起,底层百姓往上的通道,已经是历史大势的洪流。谁若阻拦,便必定如同那些早已经覆灭的世家大族一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苏闲的话不可谓不大胆,若非其年纪小,也是朱元璋亲自询问。
这一番话让别人来说,恐怕早就被其大怒的吼着:“给咱滚下去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依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小子,你这是点咱呢?”
“是陛下先问我的,况且这些东西,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苏闲继续道。
朱元璋这才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可紧接着苏闲就又道:“可陛下纵然清楚,却仍旧要一意孤行。”
“哼?什么一意孤行?你也别给咱说这些。”
“相比较要稳定的天下大局,科举算个什么?三年一次的科举?又能有多少真正的贫寒百姓脱颖而出?”
“洪武三年的科举选出了什么玩意,咱比你清楚。”
“相反,咱在大明各地开设官学、社学,民间还有私学。若是百姓愿意读书,能读书,会读书。这些人才自然会被各地的府、州、县,一步步的输送到咱这国子学!”
“这依旧是天下之才,尽入囊中!”
“这才是咱给大明百姓开的龙门!”
眼看着苏闲不说话,似乎被自己说服了。
朱元璋洋洋得意道:“限定户籍,肯定比不限定户籍要好,若是有青年俊才,想入朝为官,自然有多种办法。”
“咱知道你想说什么?又和那些国朝大儒一样,给咱说什么恢复科举。”
“可没有科举,我大明照样转。”
“一个科举,改变不了这天下大势!”
朱元璋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有无穷自信,然而,他却见到苏闲一直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被自己说服。
苏闲心中腹诽:若不是知道后面你会重启科举,还真被你骗了。
不过,他还是正色道:“刚才我就给陛下说了,我并没有说要重启科举!”
闻听此言。
朱元璋的表情再度凝固在了脸上,他似乎有些无助的看向一旁的马皇后。
这小子自己说着还不承认了。
“妹子,还有标儿,你们可都听着呢,他刚才真这么给咱说的?”
却是连他自己都在刚才那争论中,有些争糊涂了。
话刚出口,其实他就想到,自己方才跟朱标打赌的事情了。
所以没等马皇后和朱标点头,朱元璋就看了看旁边,然后直接坐下。
而此时。
吕氏带着朱允炆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她现在还没有从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恢复过来。
就亲眼看到了苏闲,这个不过区区八品提举之子,竟然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
从现在的局势里,她也能看得出来,陛下显然是将这个孩子,给未来在培养。
所以在对方接连说出那种“狂言”时,对方不仅能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准备跟他继续争论。
再联系起那苏贵渊,现在的宝钞大计,就在其一人身上。
这个之前差点就在空印案覆灭的小家,现在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正跻身这大明官场的前列。
或许过不了多久,苏贵渊就可称得上一声——官场新贵!
未来呢?
再等到这个孩子长大,苏家又会变得如何?
可惜,自己的允炆……却已经与最好的擦肩而过!
吕氏低头,看着眼巴巴的瞧着苏闲那个方向的朱允炆,却是心情苦涩。
短短一个夜晚,从地上先是升到天上,又从天上回到了地下。
这种大起大落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而父亲吕本那一天给自己说的,却仿佛魔咒一样在耳边一直响起。
欲望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从心里拔不出来了!
而正在她心思泛起之时。
朱元璋却没有注意这些,反而看向苏闲,“你给咱说清楚!”
此刻的苏闲,也是有些无奈。
“我从来就没觉得,科举就是能解决固化四民的举措,况且,科举施行与否,其重要性也不在于选拔人才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