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述也不和他对暗号,衣袖一挥开了窗子,那人一愣,却没摸清状况,在窗外恭谨地弯下身去。
屋内烟气沉沉,那种香料色泽浓郁,遮住人的颜面神情。
纳兰述没有开口,却用了传音――只有凝气传音,声音逼成一线,才难以辨别。这是高深武功,君珂就还没学会,但沈梦沉一定会的。
“我这里刚失了盗。”纳兰述一开口就是劲爆,震得那人一愣,“为防还有敌人潜伏,现在开始,你我传音对话。”
“是。”那人果然也能传音,低低问,“敢问主子,何处何物被盗?”
“我想将全燕教徒重新调整,刚刚自己拟了名单和职位分布。”纳兰述不清楚沈梦沉到底有没有红门教徒名单,换了个不被人怀疑的说法,“不料刚刚拟好,城北出事,我出去得匆忙,等我回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人大惊失色。
“我那自拟名单,并不齐全,还有我自己做的记号和添注,别人不易看懂。”纳兰述学着沈梦沉淡而懒的语气,“我料着,这些人拿了这些半通不通的东西去,一时看不懂,反而更加心痒,必将冒险再回来一次,所以,你将手头本教所有重要资料留下,我要在这里设下诱饵,请君入瓮。”
“这……”那人有点犹豫。
“嗯?”纳兰述不说话,烟气里半边眼风飞过来,那人朦朦胧胧看见,忙躬下身,“是,属下不是质疑主子妙计,而是东西重要,不在手边。需要主子稍候,马上取来。”
“那是自然。”纳兰述看看沙漏,“速去,我还得布置一番,还要赶回城北主持指挥。”
“是。”
那人领命而去,转身时怀中什么东西躁动地一拱,他奇怪地按了按,道:“灵狐莫闹!”随即离去。
纳兰述等他一走,立即推窗低喝,“幺鸡你藏远点!回到地道里去!”
幺鸡委屈地摇摇尾巴,回去钻茅坑――这破红门教的黄鼠狼,鼻子可真灵,哥就放个屁,你也知道了……
不到半刻钟,那人便回来了,纳兰述挑眉――果然沈梦沉的老巢还真就在附近。
深垂的帐幕里,远远示意那人将册子放下,纳兰述传音道:“你且去,这里的事有我处理,今夜燕京大变,咱们的人不宜久留,暂且先全部撤出城外,我留了带你们出城的人,你们去延喜街接应一下他,然后他会带你们出城。”
“是。”
眼看那人身影没入黑暗,纳兰述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仇,一刻也嫌迟!
我现在狼狈躲藏逃燕京,但走之前,也得给你送上礼物!
“立刻重抄半份名单。然后等下退回地道时,把地道出口边缘修整。”纳兰述一边吩咐一边重新回到地道口,“纳兰君让的护卫日常会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你们就按什么样的风格布置,要留下蛛丝马迹,但又不能太明显,你们知道怎么做?”
“放心。”
重新下了地道,往回走,走不出几米,推开一扇伪装了浮土的门,赫然又是个岔道口。
尧羽卫一向喜欢逆反思维,他们的地道也是复杂的,这是为了防止地道被发现的应对,从沈相府茅坑地道口就算追下去,也只能追到君珂宅子里。
他们当然不会回去。
这地道的出口,也一样,谁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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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尧羽卫纳兰述再进地道,那边君珂和向正仪在盟民集中区外围已经等得不耐烦,向正仪不住探头,问:“你确定他们会冲出来?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早就跑了吧。”
君珂想想也是,在这里傻等不是办法,只好叹口气,道:“那我们想别的办法。”
向正仪却又望着源源不断的人流犹豫了,忽然道:“君珂,燕京现在关紧城门,我们固然难出,可附近边军也难进。朝廷用十多万的兵力,锁住了几个要害和往城门的那条路,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处处照顾得到,如果燕京频频出事,或者出了大事,兵力不得不调配多处,咱们就有了机会。”
“像这样的大事,我宁可它不要出……”君珂摇摇头,突然瞪大眼睛,“公主,你想干嘛?”
向正仪拉着她就走,“我有办法了!”
君珂大急――这位一根筋莽撞公主,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要招惹大祸!
眼看着向正仪逆着人流跑出去,她正在犹豫,忽然看见沈梦沉在一堆人护拥之下策马而来,火光里那人衣袖翻飞,人人看见地狱般的盟民区都脸色惨变,他只是脸上失了惯有的笑意,将银色大氅拢了拢,遮住破裂的衣衫,夜色下眸子冷光闪烁,更像一只隐匿在雪地里的白狐。
君珂看见他立即转身就走――等不到纳兰述的人,又杀不了这个人,不走做什么?
她们的身影刚刚没入黑暗离开盟民区,爆炸刚刚止住的盟民区一间屋子后院的水沟下,青石板微微一动,出来一个人。
正是纳兰述。
尧羽卫鱼贯跟了出来。
第二条地道的出口,在盟民区。
盟民区是燕京第二个相对奇异安全的居住区域,长久以来因为盟民抱团难缠的特性,他们自主形成的集中居住区,虽然没有自治,但也隐隐就是燕京城中一小国,外来人很难进入,当地官府查户登记人口什么的,也自有盟民的长老去办,官府对里面四通八达的小巷不熟,云雷军建立后,盟民区虽然还是对外人排斥,但尧羽卫只要揣个云雷军的令牌,就自然会引起盟民的亲切感,所以尧羽卫轻而易举在盟民区买了空屋,将地道修出一条岔道,修到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出事,应该是沈梦沉来处理。纳兰君让主力应该在城门。”纳兰述在一地血腥雷火气息里,脸色微白,“马上延喜街就应该有动静,消息传过来,无论如何沈梦沉都会过去,因为红门教徒有暴露的危险。等他一走,我们立刻就走!”
“是。”
雷暴已歇,夜风里飘荡着垂死者的呻吟和浓郁的血型气息,中人欲呕,燕京多年无战事,这样大规模死亡的惨景,燕京士兵也从来没见过,被冲击得失控颤栗,连向沈梦沉回报都语不成声,“……相相……爷,盟……盟民区……被炸……请问……如何……如何救治……”
沈梦沉高踞马上,静静聆听风里的动静,良久没有笑意地一笑,“狠,够狠。佩服。”
随即他淡淡道:“救治?救治什么?有必要救治反贼家属吗?”
“可是……”九城兵马司的一位指挥瞠目结舌,“云雷军不是反贼啊……”
“马上他们就是了。”沈梦沉淡淡道,“传令,九城兵马司所有兵员进入盟民区,在广场挖坑,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
“不……不清点了?”
沈梦沉一眼斜瞟过去,人人噤声低头。
“骁骑营及九蒙撤出,不用再过来,不要留在这里给人钻空子。只留九城兵马司和江南郡军,把守住所有出入的小巷,所有人和尸体,都不许离开此处。”
“是。”
沈梦沉还要吩咐什么,蓦然一骑飞奔而来,老远滚鞍下马,“相爷!不好了!前来查看的各路后续军队,在延喜街被堵住了!”
“慢慢说。”沈梦沉眉头一皱。
那人连说带比,众人脸上神情渐渐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
盟民区爆炸,那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都以为纳兰述的三百卫一定全部出动,所以各处军队分散的力量立刻聚拢而来,先赶到的是附近的,其余的便如纳兰述所料,在延喜街出现汇合,然后刚到街口,便有人抱脚惨呼滚倒在地,各军大惊,以为中了暗器尧羽卫来袭,正好看见对面街口也来人了,顿时就冲杀上去,随即头顶上一轮射箭,却不是向着人,而是向着所有的火把,箭无虚发,很快一片漆黑,众人发现头顶还有敌人,顿时更加惊慌,来不及询问便混战一团,混战里不知哪里滚出许多篾笼子,里面关着鸡鸭鹅,有人大叫:“看我的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点燃了爆竹把篾笼子滚出去,顿时劈啪乱响羽毛纷飞格格乱叫,各军阵型立即大乱。
众人都不知道“飞天裂变雷火神兽”是个什么玩意,但对尧羽卫却都隐隐听闻,知道这家护卫古怪多手段多,而且众人都发现了城北这惊天动地的爆炸,自发认为肯定是尧羽卫合力干的,难道就是这个“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的手笔?
这一想便眼前一黑――在城北偌大的盟民区能搞出那样的动静,自己这些人不也完蛋?
眼前黑暗、羽翅乱飞、什么东西在脚下乱滚,劈啪乱响,令人听了恐慌。众人不敢乱砍,不小心踩着了只觉得轻飘飘不着力,只隐约有啪地一声,然后便有什么东西格格乱叫在脸上乱扑,好容易抓下来,一身的腥气和鸡毛。
人一旦失去冷静也就失去正确判断的机会。众军一乱,队形不稳,后面的不知道前面的发生了什么,拼命要向前挤,前面的觉得不对,却被后面的压住,指挥官发觉不对拼命弹压,一个九蒙旗营副将刚刚举起手,大叫:“听我命令,全体――”话还没说完,忽觉有人抓住了他举起的手,狠狠往后一拗,随即手腕一凉,咔嚓一声,手靠上了冰凉的铁柱,一挣挣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个什么古怪的圆环,给铐在了身边铁匠铺门口一根铁柱上。
压阵的一个九城兵马司堂官,也在大叫:“全体后撤――后撤――”也是话没说完,便听“噗。”一声。
刹那间弥漫出刺鼻呛人气体,后队的人顿时倒了一片――辣椒水上阵了。
闹了好一阵,各军的人在这短暂时辰内受伤无数,大部分来自于混战自相残杀,好容易发觉头顶没人,点起火把,对面一照,顿时脸色铁青。
众人憋着一股气整军,发誓要给尧羽卫好看,刚刚收拾好残余,忽见一批人蹈空而来,这批人轻功极好,身姿诡异,各军一见,自然认定是尧羽,现在全城武装力量,除了兵就是贼,没什么说的,那位还铐在铁匠柱子上的指挥官当即下令:“射!”
一轮齐射,前来“等人带出京城”的红门教徒,哪里想得到迎面的不是带路者,而是杀手,本来武功不弱,却因为没有防备,当即割稻子般栽倒一批。
红门教徒行踪隐秘武功诡异,建教至今除自作主张伏击纳兰述那次,至今没有太大伤损,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那个头领眼睛都红了――这样的失误,他会被教主万刑劈身!
这人还算头脑清醒,发现不对不敢恋战,连忙后撤,但一肚子恼火的各军怎么肯依?当即追上不依不饶,双方就在延喜街附近展开了混战。
报信的军官将情形匆匆说完,沈梦沉一开始还神色如常,但听到来了一群身法诡异的人之后,眼神骤然一变。
又听了几句,他霍然截断来人的话,转头看看盟民区,又看看延喜街方向。
此刻沈梦沉从一系列事件推断,这都是纳兰述的连环计,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纳兰述就在这附近,等着他离开,去救他的红门教。然后自己脱身。
这是阳谋。
明着摆出来,让你明知有问题,却还不得不中计。
沈梦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好,好小子。
以往多少还是小看了你,爱玩,也能玩出这许多花招!
今日且输你一次――但你离真正的赢,还差得远。
“延喜街大军汇集,不可擅自动武,我去调停。”此时红门教伤亡还是小事,但绝不能落入朝廷之手,沈梦沉匆匆交代,“你等把守此处,不可轻忽。”
“是。”
沈梦沉又俯下身,和一个亲随说了几句,那人点头,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冷冷仰首,看了盟民区一眼,男子玉般的肌肤在夜色火光里莹然光洁,眼角飞出艳而凌厉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转身,策马而去。
盟民区里,抓了个千里眼侦测动静的晏希,木然道:“走了。”
纳兰述冷笑一声。
随即他回头,对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戚真思和丑福,冷冷道:“两位还能坦然踏入此地?”
丑福握紧拳,戚真思却傲然昂起下巴,道:“为什么不?”
少女满面黑灰,衣衫凌乱,这辈子也从没这么狼狈过。
纳兰述却一眼瞟见了她唇上斑斑血迹――她自己咬的。
“我有罪,你可以将我万刀分尸,也可以等我死后下阿鼻地狱。”戚真思狞狠地道,“但我没错。”
沉默半晌,纳兰述淡淡道:“你没错,我有罪。”说完衣袍一掀,跪倒在地。
向着盟民被杀的万人场。
众人震慑无声――纳兰述嬉笑不拘而内有傲骨,除了父母之外,不跪天地佛祖,谁的邪也不信。十四岁一场重病,冀北都说怕是巫蛊厌胜,要寻高僧禳解,王妃亲自带他进冀北第一名寺,佛前他却拂袖而走,称病死也不跪。就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对着那尸山跪了。
“冀北纳兰述。”长风里,夜空下,那男子声音清凉,如金属相击,“今借六万盟民性命一用。并以冀北存亡起誓:他日事成,纳兰述但有一席之地,必终生护佑盟民一族。冤魂六万,当未远走,若有怨恚――”
他一字字道:“请但记纳兰一人。”
缓缓俯身,贴额于地。
“此告,以闻。”
一直倔强昂着头的戚真思,眼泪唰地落下来。
晏希默默过去,递上一块雪白的手帕,戚真思狠狠擦脸,趁纳兰述等人不注意,咬破手指,用血写上自己名字,将手帕埋在地下。
这是尧国风俗,在死者往生之地埋下血写的名字,代表承担一切罪孽。
纳兰述再也没看戚真思一眼,当先向外走,晏希走在最后,在所有人转过巷角之后,他回头,挖出那块手帕,涂去戚真思的名字,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
走在最后的丑福疑惑地看他,晏希面无表情地道:“我向她诉爱,你要看?”
丑福立即默默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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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述等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便如沈梦沉所料,只要他不在,其余指挥官,挡不住尧羽卫要逃脱。
要按沈梦沉的意思,受伤的几千人,重伤如此,不必去救,就地解决好了,但纳兰君让传回来的消息是就地救治,沈梦沉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当九城兵马司的士兵开始往外运送伤员的时候,尧羽卫们往尸堆里一钻,涂点鲜血化点妆,分散开来,就成了“重伤人群”,被一一抬了出去,堆放在地等候全城医生赶来救治,士兵看守稍有疏忽,这些“重伤员”们就翻身而起溜了出去,小半个时辰后,在附近一条巷子汇齐。
可以说现在的燕京虽然全城皆兵,但纳兰述如果只是想带几个精英逃出去,根本不必这么费事,但他要带着三百人一起走,尽量不减员,难度就成倍增加,首先就注定了路线选择的受限,就像现在,明知沈梦沉一定猜得着他们要从北策门走,他们也不得不从北策门出去,好容易三百员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迂回绕路逃生。
“沈梦沉现在忙于隐藏他的势力,善后延喜街那边的事情,他不会去城门,城门守着的一定是纳兰君让的势力。”纳兰述淡淡道,“当然,沈梦沉也一定会提醒纳兰君让,最起码在杀我这件事上,他两人绝对一致。”
“十万兵力散在燕京。盟民区去了一部分,延喜街困了一部分,御林军拱卫皇宫不会动,骁骑营损失惨重也搭不上手,其余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分散把守八个城门,现在他们接到命令到北策门汇聚,其余七个城门必定薄弱,我们要不要声东击西?”
“不。”出乎戚真思意料,纳兰述一口否决,“所有人不得分散,来,一起来;走,一起走。”
“是。”
“我们可以……”纳兰述拿出北策门附近地形图,正要和属下们简单交代下接下来的计划,蓦然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而过,众人急忙掩藏身形,那队人却是直奔北策门而去,当先一人手中挑着个黑乌乌的圆形东西,高喊:“罪魁伏首!高悬城门!”
“罪魁伏首!高悬城门!”刹时间全城骑兵穿梭,都在高喊这句话。
尧羽卫们一愕,纳兰述霍然变色。
“糟了!”他脸色铁青,“小珂一定在城里!他们用我的脑袋引她,再用她来引我!”
尧羽卫默默无语――您的脑袋还在您脖子上呢。
纳兰述闭上了眼睛。
半晌道:“来不及了……直接去北策门!”
纳兰述说得一点也不错,另一个方向,君珂向正仪,也听见了这样的欢呼。
两人都第一时间呆住了,刹那间转首对望,都看见对方脸色惨白。
君珂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靠在墙上,突觉脑中炸痛,一时竟不能思考。
纳兰死了?纳兰死了?
怎么会?
向正仪却笔直立着,发了一阵呆,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了森冷的青气。
然后她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奔向那骑兵去往的方向。
“小心有诈――”君珂一伸手没能抓住炮弹般冲出去的她,赶紧追了上去。
向着,北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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