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君让给她拽得一个踉跄,心知不好,急急退后,君珂却始终没有松开他,一边眼神紧紧注视着虚空处,一边拽着他频频闪躲,好几次险些踩到机关。
此时她面对一片空荡荡,拽着纳兰君让东躲西避,脸上肌肉绷紧,神情紧张如临大敌,而“敌人”看起来根本不存在,这一幕着实有几分诡异,纳兰君让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更加心生惊怖,脸色发白。
君珂连退,但鼻尖上已经渗出汗珠,她发现――躲不掉!
无论拽着纳兰君让往哪个方向走,那些东西都会跟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她心中忽然电光一闪,一把抓住纳兰君让急问,“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没有。”纳兰君让额间有汗,“我从来不带过多的装饰物!”
君珂眼角一垂,看见他腰间香包,咬牙笑道:“还说没带?”一把扯下。
“你别……”纳兰君让一声阻止还没出口,君珂已经把香包扔了出去,香包半空中散开,里面骨碌碌滚出一块香,一个变形的珠子,还有一串精巧的细细的锁链。
纳兰君让脸色一变,君珂没有在意滚出的东西,目光灼灼盯着那个方向,眼看那些东西果然跟着香包去,才舒了口长气,道:“果然是这香作鬼!这是什么香?”
“金缕香。”纳兰君让道,“皇室专用,提炼起来十分艰难,可以驱除秽气,解毒宁神。我原本不用这些,但进入皇陵这种地方,这东西必须要带……”他说着脸色忽然一变。
君珂脸色也不好看,她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这些东西的契机就是这种香,香中一定有某些成分令它们喜欢,先前它们没有靠近纳兰君让是因为纳兰君让身上的血迹太重,掩盖了香的气味,但当他擦拭血迹之后,香的味道便传了出来,引得这些东西趋之若鹜。
目光无意中一转,看见地上散落的琉璃珠和锁链,君珂一怔。
那珠子好眼熟,那链子……不就是当初被纳兰君让掳走时,被他捆住自己的锁链?
看到她的眼光终于还是落在了那两样东西上,纳兰君让脸上涌出点薄薄的红,随即又有点发青,默不作声扭过头去。
君珂有点尴尬,她已经看出那珠子好像是自己以前戴的,胭脂巷救纳兰君让那次之后,便不见了,看那珠子有点变形的模样,不会是当时火场里,纳兰君让捡回来的吧?
想起当初纳兰君让以为她死去的怒火爆发燕京震荡,想起他得知她无恙后匆匆上山大力一抱,想起那一刻这山石般男子火焰般的热烈和澎湃,君珂微微有些恍惚。
她知他有情,却从不知竟情深如此。
犹豫半晌,终究不敢劝他不必痴心错付,纳兰君让何等坚执深忍,他自有自己的一心如铁。
气氛微妙而尴尬,她轻咳一声,岔开话题,“这进香,也是你们皇族的规矩吧。”
纳兰君让虽然扭过头去,却一直微微提着心,全神凝听感受着她的动静,前期君珂呼吸有点不稳,令他心中微微一热,随即她便平静了下来,他便也渐渐冷下去,在内心里,对自己苦笑一声。
从来知道如此,还要一次次奢望,纳兰愈,你真是愈来愈不知自量。
“是的。”闭上眼睛,他恢复了漠然的声调。
“你们是在这里点香?”君珂指指一侧香案。
“是。”
君珂叹了口气。
开国皇帝的棺椁当然不会每次都打开,没有常常惊扰他的理由。但只要在这香案前奉香,香气散发凝于人身,这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东西,便会慢慢爬出来,进入人体。
因为太微小,它们咬啮肌肤钻入血肉的痛感和血迹是没有的,所以,历代皇位继承人,都这样中了招!
有这么样一些东西在体内,就算繁殖和成长缓慢,但经年日久,也必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体质强健的,能活得长些,能到四十多,体质差些的,就只能像三代五代皇帝一样,二三十就驾崩了。
君珂估计这东西如果寄生于普通人体,对方死亡一定更快,因为皇族补品当水喝,享受最好的医疗和保养,一定程度上减慢了被侵蚀的进程,才有了不算夭折的寿命。
“是不是有人施展了诡计?”纳兰君让声音沉冷,隐隐压抑着愤怒。
君珂叹口气,不答反问,“你了解长生子吗?”
纳兰君让一怔,没想到她突然岔到这个人身上去,想了一会才道:“他是太祖时代的神师,宫廷首席供奉,很得太祖皇帝信赖。”
“出身呢?”
“他出身贫寒,早年父母双亡,托养于亲戚,亲戚都依次早早死去,因此留下了命硬之说,有几年无人抚养,到处受人欺凌,后来是他一位远房兄长,不怕非议收养照顾他,十四岁他离开兄长家,之后有几年销声匿迹,再次出现时已经声名鹊起,当时我大燕初初入主中原,一次战役中太祖皇帝险些身死,是长生子救了他,所以战后,先太祖皇帝亲自延请他入宫,并主持修建了皇陵。”他淡淡一笑,“十年前我无意中翻看过他的生平。”
君珂佩服地仰望纳兰君让――十年前看过的记录,随口说出来如数家珍,这记忆力和信息丰富度,实在令人惊悚。
“我想知道他那兄长怎么死的?”
“这个……”纳兰君让苦笑了下。君珂立即明白,这么个小人物,名不见经传,怎么可能有关于他死亡的记载?
“只知道长生子在我大燕入关之后便被朝廷延请,一生未曾回归家乡。”纳兰君让想了想,“想必他的兄长那时已经死去,否则他必然应该回去看看的。”
君珂冷笑一声,那是,肯定已经死了,而且就在你们大燕入关烧杀抢掠的时候,被燕人杀死了。
所以才有那般的恨,所有才有这不动声色的皇陵阴手,所以才有长生子,立于陵墓之外,回望墓道,说出的那八个字。
“无道之朝,轮回噬骨!”
当日甬道里看见的光影一掠而过,君珂此时才明白那人心底深沉的恨意。
这位数百年前的道家名师,苦心隐忍,深藏不露,利用先太祖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设下了一个绵延不绝的杀局!
什么风水龙脉不可随意更动?什么皇位继承人必须远赴皇陵祭祀先祖,以子嗣香火润泽龙眠之地,可保代代基业不失?可笑大燕皇朝信奉了几百年的圭臬,到头来不过一次次踏入他人设好的死亡陷阱。
长生子要的,竟然不是一两个仇人的性命,而是这整个大燕王朝,所有子孙后代的健康和生命。
难怪大燕皇族的子嗣一直不多,先太祖皇帝二十六个儿子,女儿无数,到了纳兰弘庆这一代,只有七个兄弟,七个说起来不算少,但是民间一夫一妻还能生出六七个孩子,坐拥后宫三千的皇帝,也不过就七个。
到了纳兰弘庆,更好,只有四个。而纳兰君让这一辈,至今也不过两个堂兄弟。
这在皇族,是少得惊人,如今真相大白,原来如此。
代代健康受侵蚀,连带影响了子孙承续,这样的损失一两代还不明显,时间久了,必将为祸深远。
唯一一个逃出五十岁魔咒的,是长武帝,他正是因为在地宫外碰了头,没能进入主墓室!
君珂没有解释这些由来,可纳兰君让何等智慧,略一思索,已经大概揣摩出来龙去脉,脸色铁青,咬牙道:“长!生!子!”
君珂兴致缺缺地站起来,皇陵之谜算是解了,但是和她想象的有出入,她并没能在这里发现任何出口,她还是逃不出去。
“我们走吧,这里不能多呆。”
两人默默退了出去,纳兰君让临走时关闭了机关,开国皇帝金棺缓缓沉入地面之下,君珂瞟他一眼,很想告诉他,也许开国皇帝的尸体内部有什么东西,这东西才是这些寄生生物的产生来源,只要烧掉这具尸首,皇陵以后就能进。但想了想还是算了,纳兰君让那么固执方正,死也不会肯烧祖宗遗体的。
纳兰君让在退出去之前,先去拣地上滚落的珠子和锁链,君珂扭转脸,假装没看见。
巨大的石门轰隆隆关闭,将穹顶帐幔壁画水池都一寸寸隔绝在内,纳兰君让回望的眼神怅然而又无奈,从此之后,大燕皇族的子孙,便不能踏入这里一步了。
手心忽然一凉,纳兰君让有点茫然地低头,看见君珂的手指缩回去,从她指上取下的凤戒,静静躺在自己掌心。
黄金碧玉的光芒幽幽闪射,色泽柔和,此刻看来却有些刺眼,他沉默着,戒指紧紧握在掌心,凤戒的棱角刺痛了手掌,却能感觉到微微的温暖――属于她的温度。
即使她迫不及待将凤戒退还,可终究她戴过,终究这戒指,一生拥有过一次真正的主人。
君珂怔怔地看着纳兰君让,他一定不知道,他微微闭眼,毫不自知地将戒指搁在掌心的姿态神情,像虔诚忍耐的受难神祗。
“走吧。”半晌他静静开口,君珂默不作声跟上,眼见他行走艰难,几次欲待要扶,伸出手便僵在半空。
他的背影透露出的也是拒绝,这刚硬男子,气质不容亵渎。
不知道多久之后……
“我们已经将墓室走过三遍。”君珂跟在纳兰君让身后,汗湿衣襟。
纳兰君让停下,他面前是破碎的苍芩老祖尸体,他们已经走过这尸体面前三次。
整个地宫上上下下七层,除了封闭的主墓室和最初那个有怪物的墓室,所有的地方他们都仔细寻找过,一无所获。
两人心里都知道,一无所获才是正常,在大燕地宫图的设计里,本就除了地宫之门没有任何出口,一个帝王级的陵墓,也根本没有理由再建造一个多余的出口,建造了干嘛?给盗墓者逃跑吗?
但两人都不是肯轻易服输绝望的人,纳兰君让支着身子,他从一个时辰前就摇摇欲坠,但一个时辰后,还是这个样子,似乎体内有无穷无尽的潜力可供他压榨,永不倒下。
墓道里永远黑暗,火折子快要用完,为了避免需要用的时候没有光,最后一点火折子被收了起来,两人在黑暗中摸索,想着也许身边脚下,就有那些莫名的生物,不禁毛骨悚然。
辨不出时间行走了多久,似乎很长,似乎很短,当他们又绕到那具尸体前时,连君珂都快绝望了。
“再找一遍……”纳兰君让声音嘶哑。
君珂取出水囊,她自己身上带的,早已在搏斗中被弄破,这是她在上头一个墓室里发现的,还有些干粮,估计是苍芩老祖带下来的东西,后来发狂便没有再理会,君珂如获至宝,将这些东西珍重收起。
“喝点水。”她将水囊凑到纳兰君让干裂的唇边,纳兰君让在发烧,脸色不正常的酡红,起了一层翘起的唇皮。
“不渴。”纳兰君让立即扭头,咽喉干哑得发不出声音,姿态写满拒绝。
他扭头的动作太剧烈,水囊一斜,满满的水顿时泼出,晶光微洒,君珂想也不想,赶紧头往上一凑――此刻水宝贵,绝对不可浪费!
谁知道纳兰君让和她想得一样,眼见水将泼出,立即迎头一凑。
“唔……”
两张唇瞬间碰在一起,紧紧贴靠,此时哗地一响,那点水自两人之间落下,泼了两人满脸。
唇也立即湿了,润滑温软,一滴水珠自君珂脸侧流过,顺着她柔软的颊,缓缓滴在纳兰君让唇边,露珠般晶光闪亮,纳兰君让下意识一吮。
君珂“呀”地一声,触电般弹开,怔怔抚着唇,似乎灼热还在,滚烫入心,也不知道是他发着高热,还是她自己羞赧不安。
纳兰君让微微侧身,躲进了阴影里,干翘的唇皮被水浸湿,火辣辣的疼痛,疼痛里却又感觉得出属于她的温软滑腻。
一滴水珠缓缓浸润进唇间,刚才那无意识一吮,温软**感觉似乎还在,入口的是水珠,却又携着淡淡芳香,还有她双唇那一刻被拢起,弹性柔软,花一般的形状。
心也似瞬间温软湿润,舒卷成柔软的花瓣,他悄悄扶住了墙壁,冰冷的触觉入掌,按捺下这一刻心猿意马。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随即君珂默不作声继续前行,这回换纳兰君让跟在她身后。
所有的墙壁、地面、门户、一寸寸地毯式地搜索,君珂运足目力,扫过每寸地面,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只喝了几口水,一个比一个喝得少,纳兰君让看似最终拿起水囊,却只肯在唇边沾沾唇,那种沾法喝不到一滴水,只会让干裂的唇皮更加疼痛。
干粮是几块面饼一块牛肉,苍芩老祖也知道地宫门不能长久开启,呆在里面时间有限,所以带的干粮也有限,但这面饼两人现在也吃不了,没有水,火辣辣的嗓子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
体力越来越衰弱,精神越来越差,君珂本就被那种忽而充盈忽而空虚的古怪现象给磨得不堪重负,又长时间以内力运足目力搜索,早已透支过度,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步伐越来越缓,气息越来越弱。
而她身后,纳兰君让落后半步左侧,一个随时可以接到她的位置,不过他的状态也不比君珂好哪去,本就是受伤之身,金甲又比寻常衣服沉重,还发着高热,几乎每一步迈出,都是艰难的。
“没有……没有……”君珂再次转到底层时,失神地喃喃,身子晃了一晃,纳兰君让连忙要去扶,手臂抬了一抬。却没抬起。
“再……试试……”君珂艰难地又走上一步,忽然向后一栽。
天旋地转,黑暗的甬道冲上头顶,最后濒临昏眩的意识里,看见面色惨白的纳兰君让,斜身往前一栽,将自己的身体垫在了她的身下,砰一声撞击声沉闷,她没觉得疼痛,却觉得黑暗压抑的墓道似乎瞬间飘起,在眼前爆开,随即化为永恒的虚无。
“要……死了……吗……”她喃喃低语,下意识伸手在虚空之中摸索,“纳兰……”
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似乎也在寻找着她的手指。她长吁一口气,死死攥住,头一歪,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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