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神情愈发悲怆,嘴唇微微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了。
李素长叹道:“可是,你看看这些百姓,我们权贵想要的,百姓都给了我们,可百姓们想要的,我们给了他们吗?”
看着李治愈发悲怆的脸,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大道理我就不说了,看到这些苦难的百姓,该懂的道理想必你都懂了,我们身负陛下和朝廷厚望,奉旨入晋赈济和安抚百姓,我们一定要把这趟差事做好,做完美,不要让百姓饿肚子,更不能让百姓们对权贵,对天家失望,明白了吗?”
李治重重点头:“明白了。”
大路正中,一位左手搀着老人,右手抱着孩子的大汉忽然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老人被拖带得身躯不稳,猛地跌倒在路上。
李素神情一紧,急忙下马,李治一愣之后,也跟着下了马,二人朝那位跌倒的老人走去。
“娘,您没事吧?”汉子急得满头大汗,一脸愧疚地看着老人,怀里的稚龄幼子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后面跟着一位中年妇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偷偷抹泪。四周围了一群关心的百姓,不停地询问着,叹息着。
老人脸色难看,泛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呼吸有些急促,躺在地上紧紧咬着牙关不言不动。
“都散开,散开,围着做甚?留出空间让老人喘气!”李素很不客气地插入人群中。
众难民见李素衣着华贵,顿知来头颇大,很自觉地让开了。
李素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沉吟片刻,道:“速传军中医官来,快!”
很快,随军同行的医官来了,中年大腹便便的胖子顾不得擦汗,蹲身开始为老人把脉,没过多久,胖胖的医官苦笑道:“老人并无大碍,只是身子发虚,盗汗,乏力……”
李素听得云里雾里,道:“究竟是何病因?”
胖医官叹道:“究其本因,其实是……饿的。”
李素愕然,转过头看着老人虚弱的脸。
李治却急了,扬声道:“来人,弄点米粥来!”
米粥有现成的,有晋王和县侯同行的仪仗队伍,自然不缺粮食,米粥很快端来,甚至还冒着几丝热气。
先前搀扶老人的汉子,还有怀里的孩子和身后的妇人。见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都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毅然坚决地捧着米粥,端到老人的嘴边,就连怀里那个稚龄幼子也没有哭闹,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看着老爹给奶奶喂粥。
这一幕不仅李治心酸,就连李素的嘴角也微微抽搐几下,转过头朝一旁的乌福眼神示意了一下。乌福是个伶俐人,马上明白李素的意思,转身悄声吩咐下面的将士几句。
很快,下面的将士又端来三碗米粥,李素示意将它们递到汉子和妇人面前。
可敬的是,那汉子和妇人很感激地谢过之后,却并不急着喝粥,妇人捧着米粥喂孩子,汉子则心无旁骛地喂老人。
“孝”之一道。深入民心民风,由此可见一斑。
老人悠悠醒转,见汉子正在喂自己。愣了一下后却出奇地大怒起来,抬起手狠狠抽了儿子一记。骂道:“不争用的东西,这么金贵的粮食自己不吃,也不喂孩子,却拿来浪费在我这残老之人身上,家已破了,如今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你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顾到一家老小。可你,竟如此浪费粮食。你,你……!”
老人呼吸愈见急促起来,汉子急坏了,跪在老人身前边哭边磕头,道:“娘您保重身子,莫气坏了,一切都是儿子不对,儿子没用,上不能养老,下不能育小,儿子该死!”
老人怒道:“谁该死?该死的是老天!天灾谁有办法?我生你养你,不指望你腾达,只求天灾危难时能扛起一个家,这才是真正的汉子,你却拿粮食浪费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迈之人身上,家里已是这般境地了,粮食有多金贵你不知道吗?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一路牵累你已是不该,一路为我寻些树皮草根也就是了,怎能浪费粮食?灾年光景,每一口粮食都用来活命的,你懂不懂?”
说着老人气不过,扬手又狠狠抽了汉子一记,汉子一直垂头大哭,老人抽他他也不躲,任老人宣泄怒气,一旁的妇人偷偷抹泪,也不敢哭出声来,而那个孩子却对外面的一切不管不顾,捧着粥碗贪婪地喝着米粥。
老人脾气不小,抽了几记仍未消气,怒道:“还有,粮食哪里来的?谢过善人没有?打小教你的礼数都忘狗肚子里去了?”
汉子起身,面朝李素李治二人,二话不说扑通跪下,狠狠磕头道谢。
李素心中愈发惨然,李治的眼眶早已泛红,泪水泫然欲下。
该如何评价这个年代的百姓啊。
朴实,知礼,硬气,也有着非比寻常的尊严和倔强。
他们,穿着最廉价的粗布衣裳,过着食不裹腹的日子,却有着比王侯将相更朴实的灵魂,那股子从不向老天低头的傲然之气,任何人见了都不由动容。
李素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疼惜,如此朴实的百姓,不认命,不尤人,面对任何灾难,咬着牙坦然迎上,绝不低头,这样的百姓,生在这样的盛世,实在是统治者的福气,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把他们妥善安置,让他们不为衣食所苦所累?
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李素上前将不住磕头的汉子搀扶起来,同时也伸出手,将地上的老人搀扶到路边的石块上坐稳,热心的李治急忙命乌福从行李中取出一张狐皮垫在石块上。
李素朝老人行了个晚辈礼,李治眨了眨眼,也跟着李素行礼。
“这位老人家,您受苦了,敢问您一家从何处而来?”
老人急忙摆手,道:“贵人万莫行此礼,老身担当不起,会折寿的,我夫家姓黄,去世得早,家里由我儿子当家,半月前晋州雪灾不止,春播无望,一年生计眼看断绝,我儿与我商量过后,决意离家南下,奔长安而去,看能不能讨点活计以养活家小,可惜去年余粮不多,一点点粮食带在路上,一家四张嘴很快吃光了……”
抬眼看着远方的漫漫前路,老人露出苦涩忧愁之色,叹道:“也不知我们一家能不能顺利走到长安,能不能找到挖沟行脚做工的活计,咬着牙只盼能度过这个灾年,我们再回到故乡播种耕地,图个来年的好收成……”
李素苦笑,放眼再看路上密密麻麻的难民,他们心里恐怕都和老人同样的想法,走到长安,再寻个活计养家,咬牙撑过今年,可是,难民这么多,做工的机会却不太多,这么多的难民,能找到活计的有几人?剩下的人,他们的活路在哪里?
心情无比沉重,李素却对老人笑了笑,温言道:“老人家会持家,您一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这里还有一问,如今晋地大灾,百姓们纷纷离家,不知当地可还太平?”
老人叹了口气,道:“灾年光景,哪里说得上‘太平’二字?守本分的拖家带口行路逃难,不守本分的三五十人聚在一起抢掠富户地主,我们这一路行来,那些原本富庶的富户地主家,竟也十室九空,全家不知去向,反倒是听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说法,说什么当今无道,什么杀兄弑弟,所以遭了天谴,我们百姓被当今连累……唉,我们是穷苦人,只想管饱一家肚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各有各的说法,我们哪里能分辨?只管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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