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随口乱说。”徐梁道:“所以父皇同意黄先生去高丽,推行圣教。如果黄先生果然表里如一,那么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总算看清楚一个人,你也不用恨他,对不?”
太子沉默没有回答。
“而且黄先生也在等这样一个机会。践行自己信仰的义理,否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欠缺,哪里还不够明智。你还记得那首诗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游的。”太子道。
徐梁点了点头:“就是这篇。”
“但是父皇。”太子认真道,“儿臣还是不同意父皇说黄先生是个迂人。也不同意父亲说儿臣学迂了!事关义理,不能不辩!”
徐梁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一句话: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儿子如何看你。
“义理的层面太低了啊。”徐梁叹道:“人臣该当守义理。但是为人君者,却不能死守义理。”
“这是为何?”
“因为义理会坏仁。”徐梁突然发现以前听过的儒学教育似乎还在脑子里,而且关键时刻还足以拿出来教育孩子。
“诚如孟子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义理。然而嫂溺援之于手则是仁。如果死扣前面的义理。看着嫂嫂溺亡,这就是迂腐害仁了。”徐梁道。
太子道:“父皇说的经权之变儿臣也明白。但儿臣坚持义理,非但无害于仁,更是劝君父近仁,为何反被指说迂腐呢?”
“因为……”徐梁一时语塞,更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得道:“因为你现在还小。还没有那个智慧和阅历来为‘仁’。”
太子颇有些不服气。
“这样说吧。”徐梁道:“去年有一艘去琉球的海船遭遇风暴,遇难沉船。有十个人挤上了一条舢板,总算有了漂到岸上获救的生机。
“可是,这十个人发现海里还有两个人活着呼救,若是让他们上来,小舢板就要沉了。所有十二个人没一个能活。你若是十人之首,其他九人全都唯你之命是从,你说救,他们就甘心赴死;你说不救,他们则庆幸生还。你该如何决断?”
太子顿时头脑一怔:见死不救显然是不仁的。然而要是为了救这两人。就要连累所有人性命,似乎有些不智。但人若不仁,何异于禽兽?
“我……”太子本想说:我跳下去换一个人上来。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下面有两个人,自己去换谁呢?而且无论自己换了谁,难道就让另一个跟着自己淹死么?
“我能和船上某君子一同下去换那两人上来么?”太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你若是要给人贴了标签,那就全都得贴上。”徐梁轻笑一声:“船上这十个人,有喻先生那样活人无数的名医,王葵心公那样利在千秋的大才,高燕高燕那样武能定乾坤的宿将,吴、孙、蒋、蔡那样文能安邦的干吏……水里两个是寻常水手。哦,这些人各个都愿意舍生取义,你决定成全谁?”
太子有些头痛,原本求仁得仁很简单,愿意自我牺牲的君子往水里一跳就可以了。然而现在父皇话锋一转,竟又转回来要他选人。
怎么看这都无从选择啊!
“你要快些决定,否则水里那两人就会因为流失体温而冻死了。”徐梁催促道。
太子久久无语。
“你可以去咨询一下那些大儒。”徐梁道:“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回答。”
这道选择题并没有标准答案。理智者,功利者,伪善者……各有回答,都无法用价值判断进行评价。然而这道题也是检验自身信仰的试金石,如果一个海内大儒说出“视而不见”的答案,显然其儒者身份有待商榷。
太子果然在第二天将问题投送给了黄道周。
黄道周尚未走远就接到了太子陛下的来信,意外之中也颇为欣慰。等他仔细读了这个似乎是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却发现其中隐喻十分尖刻,甚至有些像是皇帝为自己的施政进行辩诬。
儒者终究是不能说出舍人性命的话来。
是以黄道周直过了山海关,方才回信说自己智慧不堪,无法解出此题,并且建议太子咨询刘宗周。
刘宗周读了之后,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并不说自己知道或是不知道,只是将这题给了门下弟子。由此一来,皇帝陛下出的这道题目,立刻广为人知,上至阁老尚书,下至贩夫走卒,都会说出自己所想。
然而太子陛下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无法回复给父皇陛下。
于是这道题目成了京师年尾最大的话题,热热闹闹一直流传到了隆景六年方才渐渐不为人所瞩目。
因为徐梁治国七年刚至,就有许多好消息接踵而来。
先是蒸汽动力的犁机在东北大受欢迎,开垦荒地数十万亩。
又有十六家的商号前往东北设厂,专门制造犁机。当然,他们用的技术都是从廖氏购买,因为现在的蒸汽机动力已经不同于最初谁都可以仿制的时代。精工细作出来的蒸汽机,其功效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机器。
在东北开发的大好消息之下,西部也是捷报迭传。高燕和陇军组成的西北集团军在徐梁治国六年十二月出兵哈密,七年正月传回捷报,大军一举击溃叶尔羌汗国在哈密的守军,彻底光复哈密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