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哦,不对,那时候的我们,还没有家。</p>
我和我那位当时还是礼部主客司一位小小主事的父亲,以及母亲一起,租住在城郊的一处民房之中。</p>
以这个距离,他若是要进城参加朝会,恐怕头一天只能不出城了。</p>
好在他的地位够低,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p>
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皇恩浩荡了。</p>
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想要去上朝的,不然也不会给我,给他的长子,取名思朝。</p>
从小,我就表现出了高人一等的聪明,这让我的父亲很开心。</p>
他跟我说,如今新君继位,大有振作之势,既然天生我这等头脑,一定要好生念书,刻苦攻读,早日考取功名,致君圣贤。</p>
当时才几岁的我,便问他,“父亲,你不是已经考取功名了吗?为何要寄望于我呢?”</p>
尚且年轻的父亲沉默了几息,缓缓摇头,“为父这辈子,恐怕是不行了。”</p>
我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单纯而认真地说道:“父亲,你一定可以的。”</p>
父亲愣了愣,旋即将我抱在膝头,笑着亲了一口。</p>
他虽未言语,但我瞧见了他悄然挺直的腰背,瞧见了他眼中,似乎有光芒亮起。</p>
自那一日之后,父亲原本已有些懈怠的精神似又重新振作了些,我也开始更刻苦地攻读书册,娘亲看着我们父子的样子,辛勤忙碌的脸上也不由多了些笑容。</p>
这间老旧的民居,自那一日后,便又重新多了几分活力。</p>
但是,好景不长,两年之后的一个盛夏,就在我伴着蝉鸣,已经将家中那仅有的几本藏书倒背如流之际,父亲在深夜带着满身的酒气,踉踉跄跄地回来了。</p>
原本以我那个年纪的睡眠应该是醒不了的,但屋子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当父亲低声的咒骂和母亲凄然无奈的劝慰就在耳畔响起,鼻端闻着那厚重的酒味,我也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目睹了一个大丈夫的无助和迷茫。</p>
从那昏暗摇曳的烛光中,传来的只言片语,让时年七岁的我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p>
在礼部辛辛苦苦工作了八年的父亲,在陆续目送着数位同僚高升之后,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升职机会,但没想到这一次板上钉钉的升迁,却被一位侍郎大人的亲信半路杀出,生生抢走。</p>
哪怕他是衙门里公认的努力勤恳、能力出众,哪怕他是司里无可争议的资历最老、任事最多,哪怕新来占据这个位置的员外郎对礼部诸事一窍不通,但是这次升迁就是别人的而不是他的。</p>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背后的心酸,只是从那昏暗摇曳的光线之中,仿佛看到了我们这个小家飘摇的未来。</p>
我不记得那天夜里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在我困意重新袭来即将闭眼的时候,听见父亲将万千的忧愁借着酒劲化作了一声恨恨的咒骂。</p>
【去他娘的好人!去他娘的好官!】</p>
自那日起的整整半个月,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带着几分沉闷,就好似暴风雨降临之前的那种喘不过气的压抑。</p>
当天雷咆哮于九天之上,电蛇狂舞于黑云之中;</p>
当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将暑热彻底浇散;</p>
父亲站在檐下,负手望着眼前的雨帘,怔怔出神。</p>
当时忙着帮母亲端盆接漏的我还不知道那一天,在父亲的脑海之中挣扎着怎样的思绪,但就如同被大雨冲洗过的这个世间,样子似乎还是那样,但有许多东西都已经不复存在了。</p>
比如,曾经父亲对我的那些教导。</p>
他不再说着那些忠君爱国的事情,不再讲述那些舍身为国的故事,他开始为我讲述那些在我听来心惊肉跳的黑暗,为我剖析那些成人世界中我从未想象过的肮脏.......</p>
年幼的我自然对这些事情产生了质疑,但是父亲却没有驳斥我,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告诉我知道并且记着就好了。</p>
也正是从那时起,父亲以及我们这个小家的命运,都迎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p>
半年之后,父亲升任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员外郎;</p>
一年之后,父亲进了翰林院任职,我们一家也从这间老旧的京郊民房搬到了中京城中,在南城有了一间四间房的小院子,我也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同时,也第一次有人叫我秦公子;</p>
两年之后,父亲成了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我们的房子便成了一间大大的宅院;</p>
三年之后,父亲升任国子监祭酒,我们一家也搬去了东城,十三岁的我,开始在中京城中,有了些许的名气;</p>
六年之后,父亲升任礼部侍郎。</p>
已经即将成年的我,也知道了这过去的郁郁不得志和如今的飞黄腾达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p>
父亲一改往日勤恳任事老实不言的作风,开始积极地去交际,并且凭借本就不俗的能力,成功攀上了苏相的高枝,得了其赏识,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地纷至沓来了。</p>
这样的变故,让我心绪万千,对父亲这些年的话,又多了几层理解。</p>
但好运并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十年后,就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父亲自此就将青云直上,成为朝中一方巨擘之际,一场近乎灭顶的灾难再一次降临在了已经升任礼部尚书的父亲头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