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五寅时三刻，大内钟楼厅堂，年近三旬的直官曹江，将窗户推开近尺，迎着扑面袭来的寒风，透过缝隙，望向距百余丈远灯火通明的崇元殿，片刻间将窗户掩上，转过身子，“圣上年幼，军情大事未能知晓，范宰臣他们如此时间让圣上早起议事，未及一柱香功夫便为退朝，却是把圣上给折腾了……”</p>
落座在罗汉几榻上的节级周永卫，眯着双眼状若睡着，对于曹江言语，未为作答。</p>
曹江在厅中的炭火盆跟前站定，伸手在火盆上空翻转片刻，转而行到罗汉几榻右侧坐下。端起中间矮几上的茶碗，掀开碗盖，吹了吹蒙起的热气，啜了一口，望向打着哈欠的周永卫，“关监正一直奉职司天监，虽身怀武学，但从未行走江湖，年前突为遇袭身故……师兄可是觉有蹊跷？”</p>
曹江比周永卫小三岁，二人是为同门，奉事钟鼓院之中，虽为上下级，此下无有外人，便是以师兄弟相称。</p>
“我去洛阳省亲半月，却是未料关大人会遭不幸。”周永卫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此事是为蹊跷，但无人能窥出伤了关大人的功法，着实难以入手查探凶嫌。”</p>
“以我所见，此事或与辽兵犯境的军情有关……”</p>
周永卫眉头一皱，“此言怎讲？”</p>
“司天监之中，对于窥探天象之术而言，师兄认为何人可谓精通？”</p>
“当推关监正。”</p>
“其次呢？”</p>
“保章正张大人的观星之术得自关监正亲传，关监正常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说其次，当是保章正大人。”</p>
曹江点了点头，“年前保章正大人观了天象，认为眼下不会起战事。但朔日辽兵进犯消息传来，太后、范相他们见询司天监，苗少监入宫回禀，却为断言北边有兵凶之象，此中恐是大有文章。”</p>
“哦？！”周永卫一时惊疑。</p>
曹江突是压低声音，“这几日京坊有些关于赵太尉（赵匡胤任校检太尉、殿前都点检)的传闻，师兄去西京省亲刚归，想必不曾听说吧？”</p>
周永卫年前省亲刚为回来，对于曹江所谓的传闻自是不知，闻言疑道：“是何传闻？”</p>
“京坊中传有‘点检做天子’之说，还有人传言称赵太尉出生之时身带祥气，满屋飘香。”</p>
“出生之时身带祥气、满屋飘香？此乃帝王之象，若使如此，那赵太尉岂能有命活到今日？这散布谣言之人想是要陷害赵太尉……”</p>
曹江摇头道：“关监正身亡，若非圣上亲召，此下司天监中有资格入宫禀事之人，唯少监苗大人。而他素与赵太尉亲近，正因他断言北境有兵凶，太后与范相他们才决意授赵太尉领兵职权。此下京坊又有此传言，师兄是认为有人陷害赵太尉？”</p>
周永卫一惊，“师弟的意思，难不成是指……会生逆乱？”</p>
事关重大，周永卫却是不敢明言说出赵匡胤有谋反意图。</p>
“我是有此虑，听得传言便暗中请教了保章正大人。但以他所见，说是三垣天象无有异常，应无逆乱之事发生。</p>
不过他又称天象突变难料，想是因为这猜断重关事大，便为将苗少监所断以及京坊传言写上密信，托严秋严统领转呈江大人知晓。”</p>
“让严统领转呈？难道江大人不在京中？”</p>
“师兄你去西京的第二日，江大人与常郡主也为离京省亲去了。”曹江点了点头，“太后授赵太尉兵权，同时与旨江大人为征北监军使。而严统领恰好带旨前去告知江大人，是故保章正大人才将密信托他转呈。”</p>
周永卫心头一松，“江大人行事稳重，谋智不凡，想是会窥出其中蹊跷，且他又奉职监军，但料应无乱事发生……”</p>
“话虽如此，我这两日总是觉得心神不宁。”曹江皱了皱眉头。</p>
“你这是为忧国忧民之心怀呀！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哈哈……”周永卫轻笑着站起身子，“昨日刚一回来，邻里便来宅贺年，贪杯多喝了几口，又恐误了当值时辰，却是未敢休寝，此下神疲力乏，我去楼上偷懒一下，若有巡官查问，有劳师弟应对一下。”</p>
二楼共有三间房，东侧是案牍室，正中间是为藏书阁，西侧挨着楼梯边上的是一间厢房，是做为当值官员临时休息之用。</p>
曹江一时苦笑，望着地下的取暖火盆，“早春甚冷，师兄且将火盆移去，免了生上风寒……”</p>
“也好，师弟且让鼓楼中的学生再燃上炭火送来。”</p>
钟楼本有一名鸡唱与两名学生随侍当值，曹江为了便于与周永卫言事，却是将三人遣去相邻不远的鼓楼。</p>
曹江站起身子笑道：“我一人在此独坐，但恐也会困乏，还是去鼓楼算了。”</p>
……</p>
卯时时分，报时钟鼓声响起，将入睡中的周永卫吵醒。待钟鼓声消去，周永卫方是下了床榻，打开房门行上廊道之时，恰见曹江领着两位学生从三楼楼梯而下。</p>
“我看师兄睡意未消，且多休息一会吧，有我当值便可。”</p>
“如此有劳师弟了……”周永卫确是犹有睡意，言语中将房门一掩，又为上了床榻蒙头而睡。</p>
约是过有半个时辰，迷迷糊糊之中，周永卫只听得屋外传有吵杂的呼喊声，但知大内禁中断无可能有人敢大声喧哗，惊疑之下便为起身下榻。</p>
随着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房门被一脸惊色的曹江推开，“大事不好，赵太尉他造反了……”</p>
“什么？！”周永卫一时震惊。</p>
“方才听得殿外有杂吵声，我出去查看，只见四下的禁卫向明德门奔去，一时惊疑下，我随着他们身后赶去，却为见到范相领着百官，向、向赵太尉口呼万岁下拜……”</p>
“这究是如何回事？”周永卫一时难以置信，“范、范质他怎会如此？！你可是见到江大人？”</p>
“我心惊之下立马回赶，未为查看江大人身在何处……”</p>
周永卫疾步行出房门向三楼而上。三楼无有房间，唯是一座四面环柱、中间悬有铜钟的亭阁。</p>
周永卫行出亭外回廊，跃身上了亭子顶部，举目往明德门方向望去，只见有数十名兵卫疾身向城墙上飞奔而去，相距虽有近两百丈之远，从行装打扮看去，但能认出这些人马是值护内宫的神虎营卫。</p>
“是常大人他们，唉，区区几十人，如何能力挽狂澜……”紧随而上的曹江叹道。</p>
周永卫转首环顾，目光所及的禁中道巷上，但见诸多护卫、宫女、太监四下奔窜，心头顿然百感交集，“先帝励精图治才使中原渐显昌盛，可惜这一番心血付岀，却为赵匡胤所趁……”</p>
“此下我等当如何处事？”</p>
“如范质之辈，但为屈膝跪贼，我等小小官员，又能如何？”周永卫言语中转向崇元殿的目光一凛，“唐兄弟？！”</p>
曹江举目望去，只见值守西宫的龙勇卫唐慬，怀中抱着一位小孩，从崇元殿右侧廊道上奔出，“是西宫中的小王爷……”</p>
话音中周永卫已为一跃而下，落脚二楼屋檐之后双脚又为一纵，瞬间落身在钟楼前方，向着疾奔而来的唐慬招了招手，紧接着身形向相隔不远的鼓楼纵去。</p>
进入鼓楼，迅速四下查看一番，却不见当值的鸡唱与学生，心猜他们是为趁乱逃出宫外，周永卫心头反是一松，将门掩上返身向钟楼奔去。</p>
一到钟楼厅中，周永卫抱过唐慬手中一脸惊恐的曹王郭熙让，疾道：“随我来……”</p>
引着唐慬来到二楼厢房之中，将郭熙让往榻上一放，转而又道：“还有两位小王爷呢？”</p>
年近三旬的唐慬应道：“由杜太妃带着寻太后去了。秦太妃但恐不测，让我带曹王出宫。我本欲趁乱从西华门出去，但控鹤兵卫已是闯入，情急之下只得逃入崇元殿，此下恐是要连累两位兄弟了……”</p>
周永卫双眼一瞪，断言道：“相交数载，你难道还不知我的为人吗？莫说太祖、先帝待我周家不薄，就以臣子而论，我等亦要舍命护曹王周全。”</p>
“赵贼的控鹤亲卫已是封锁了禁中御道出入，想要逃离出去恐非易事，周大哥可有良策？”</p>
“我方才在楼上有见闯入的控鹤兵卫未作杀戳之举，想是赵匡胤下了不得凌犯宫人的军令。”周永卫言道：“此下当不会有人敢擅自乱闯，你与曹王先在此间隐藏，一会再寻思办法出宫。”</p>
唐慬略一迟疑，伸手将郭熙让睡穴封住，接着将他用被褥裹住藏于榻下，站起身子言道：“乱军或会寻来，周大哥且要小心……”</p>
周永卫点了点头，却未作言答，转身出了房间，旋即下到一楼。在门口站立观望的曹江，见他下来，引身进入厅内，眉头紧锁言道：“若是控鹤营卫寻来，当如何应对？”</p>
“唐兄弟闯来此处已近半盏茶功夫，也未见有人跟来，但想外人应是不知他带了曹王出逃……”</p>
“圣上及几位小王爷是先帝子嗣，赵太尉绝然不会放过，待会想必会盘查后宫，一为发现曹王失踪，定是会四下搜查……”</p>
“赵太尉未让兵卫在宫中四下杀戳，是为了隐下谋逆篡位的恶名。若我所料不差，他会逼太后行禅让之举，在此期间，应不敢使人擅闯后宫盘查。”周永卫摇了摇头，“太后她当无可能将曹王出逃之事外泄，至少这三两天之内，不会有人知晓此事。”</p>
曹江正待作答，屋外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着但见三位一脸惊恐的学生，慌慌张张闯入厅内。</p>
“大人，他们、他们将四下门径都封堵了……”想是受了惊吓，其中一位学生没头没尾言道。</p>
曹江‘哼’了一声，“当值之人，擅离职守，禁卫未曾将尔等拿下问罪，已是便宜你们了，还不退下？”</p>
三人顿为惊愣，面面相觑之后，其中一人咽了咽口水，言道：“可、可他们是……”</p>
周永卫心下一叹，言道：“朝堂大事自有百官署议处理，尔等惊慌作甚？”</p>
但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周节级果是俊杰人物，老夫但无看错，甚好、甚好……”</p>
话音未落，年有六旬的司天监少监苗昌裔踏步而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