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绛唇珠袖(2 / 2)

王蕴轻笑,毫不留情地问:“不知所云?难道说……你连自己身在齐腾家中时的事情,你连沐善法师,连那条小红鱼阿伽什涅,都忘记了吗?”</p>

禹宣沉默地站在那里,黄梓瑕透过灌木丛看见他的侧面,在摇动的灯光与波光之下,他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显出一种模糊暗淡的神情。他望着面前的王蕴,缓缓地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与齐腾交往不深,对他的鱼也没有任何兴趣。”</p>

前方丝竹之声渐起,原来是公孙大娘的剑舞,即将开始了。</p>

黄梓瑕慢慢地退了几步,从灌木丛之中往后潜行。</p>

她看到王蕴向禹宣走去,示意他与自己回到水榭之前,声音柔和,毫无异常:“有时候不知道,反倒是好事。走吧,且去欣赏歌舞。”</p>

场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公孙鸢走到人群之前,向所有人深施一礼,说道:“今日良辰美景,公孙不才,愿为各位献舞一曲,名为‘剑器浑脱’。在座各位或有曾见过此舞的,但公孙此舞,与诸位之前见过的,定是截然不同。今日此舞有花有蝶,非关刀光剑影,只合花前月下蜂蝶双飞,诸位有意者,可与心上之人同赏,方不辜负其中深意。”</p>

场上人听了,都不由得会心而笑。</p>

李舒白转头,朝黄梓瑕看了一眼,黄梓瑕向着他微微而笑,转而似觉有异,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看向禹宣,发现他刚刚入座,脸色略僵。见她向自己看来,他便将自己的目光转开了。</p>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伤怀。这使君府中,花园轩榭之间,曾留下他们的多少欢笑,她的整个少女时期,都是在这里,和禹宣一起度过。</p>

而如今,景物依然,他们两个人,却已经完全变了。</p>

她在默然之间,发现齐腾已经不着痕迹地站起身,退到了座椅的最后。在那里,设了一架碧纱橱,有一个少女正坐在里面。</p>

齐腾轻轻敲了敲碧纱橱的门,橱内少女转过头,朝着他莞尔一笑。</p>

黄梓瑕心知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虽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容,但看那一仰脸的姿态,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肤,也显示出她该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其实,十六七岁的时候,哪个女孩子会不好看呢?</p>

她还在想着,旁边击节声响起,公孙鸢已经进入水榭之中。她的身影在纱幕之后,摆了一个起手式,一长一短两柄剑出现在她的手上,寒光隔着薄纱透出来,如隔帘水波。</p>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那两道水波一转,纤细的身影已经从帘后轻捷转出,前方的牛皮灯笼遮住了面向观者的那一边,所有的光都被聚到了她的身上。</p>

她在明亮的光线之中,持剑起舞。剑光转折间,明亮光线画出一个个圆转弧形,仿佛神子携日月而下,在黑暗中破出无数轮新月的痕迹。那些新月的痕迹却又是活动的,如水波如流云,映射着灯光,使她的周身围绕着绚烂无比的光芒。</p>

新月之光陡然散开,是她在水榭之中腾挪飞舞,剑尖颤动,剑光散为星星点点的亮光,那绚烂明亮的剑光就是她周身流转的星辰,随着她一身簇金绣的光芒闪烁而明亮夺目,令所有人无法移开目光。</p>

刚一开场便是如此激昂炫目的剑舞,在场所有人都被她的艺业惊呆了。周子秦更是连下巴都惊掉了,手中抓着的那把瓜子哗啦啦全掉了下来,然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公孙鸢的身上,竟没人顾得上理他。</p>

就在这天地为之低昂的时刻,公孙鸢忽然将身一停,一长一短两柄剑陡然一合,灿烂的灯光也变得余光暗暗,原来是台下的殷露衣正站在灯笼旁边,抬手将灯笼上的牛皮纸转过来,灯光便陡然暗了下来。</p>

只剩下纱幕后的那个灯笼,灯光从纱帘后照来,逆光中只见公孙鸢的身影,动作如同凝固,她舞姿的剪影被身后锦绣纱帘衬得如同斑斓的孔雀,披着霞光般的五彩颜色。她手中的剑已经不见,只见她旋转如风,衣袂裙角披帛鬓发,全都旋舞着,围绕在她的周身,如云朵激荡又如光晕圆转。就连纱幕都被她周身的风带动,飘动起来,就像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片五彩烟岚。</p>

她旋入纱幕之后,陡然一停。</p>

殷露衣的手向着旁边的乐器班子示意,一直响着的乐声也陡然停了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一缕笛声细细传来,如泣如诉。公孙鸢垂手站立,身影如同凝固,而此时香气氤氲弥漫,水榭之上花瓣漫空,原来是殷露衣拉动了亭畔一条绳索,早已陈设在屋檐上的数个竹笼缓缓倾倒,里面盛满的花瓣全部飘落下来,随着夜风徐徐落了满庭。</p>

众人仰望着飘飞的花瓣,纷纷赞叹。</p>

范元龙最是夸张,跳起来说:“我要近前去看看,那些花瓣是真的还是假的!”</p>

黄梓瑕见他站起扑到前面去,几乎将殷露衣身旁的灯笼撞倒,又故意抓住殷露衣的袖子,口中嚷嚷道:“哎哟,这位姐姐扶我一下……”</p>

殷露衣正在专注帮公孙鸢,被他一把抓住衣袖,吓得顿时手一抖,牛皮灯光顿时晃了一下。</p>

她回头看范元龙,见他正趁着酒兴,嘻嘻笑着抓紧自己的手,不由得挣扎了一下,低声说:“请……请客人仔细观舞,以免打扰旁人。”</p>

别说在场诸人了,就连范应锡,看见自己儿子这副丑态,也是顿足暗骂,正要叫齐腾将他拉回来,回头却不见人,这才想起他到后面陪周家姑娘去了。</p>

周子秦正要挤出去,可他在父亲身后,一时移不开椅子。却见坐在第三排右手边的禹宣站起来,上前将酒醉的范元龙后背搭住,说:“范少爷,你是不是喝醉了?这边有风,你透透气。”</p>

禹宣身材比范元龙高大半个头,范元龙又喝醉了,因此虽然挣扎,却还是被他强行架走了。</p>

殷露衣感激地朝禹宣点头致意,然后又赶紧顾着最后一笼花瓣。</p>

范应锡尴尬地向诸人道歉,众人也只能说:“酒醉而已,无伤大雅。”</p>

此时花瓣已飘完,公孙鸢的身影映在绣满花纹的纱幕之上。灯光打过来,她的周身有一两只蝴蝶正在慢慢飞出。一只,两只,三只,陆陆续续,在纱幕上出现。</p>

鲜花落地,蝴蝶满天,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又被吸引走,个个仰天赞叹。黄梓瑕抬头看蝴蝶,又顺着蝴蝶的轨迹低头看着坐在那里的李舒白。</p>

他的发上,沾染了一片红色的花瓣。</p>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手,轻轻地摘下了那片花瓣。他感觉到发丝上的动静,转头看她,而她朝他微微一笑,举起自己手中的花瓣示意。</p>

她看见李舒白明亮的眸子,在这样的暗夜之中如同南天星辰。</p>

公孙鸢身影不动,衣袖轻飘,直到十对蝴蝶全部从她的袖中飞出,她才将衣袖一挥,外面那件簇金绣的红色锦衣蓦然落地,她一身薄透轻纱,傍着那些纷飞的蝴蝶,翩翩起舞。</p>

这一回,她的动作却是轻柔而缓慢的,仿若正与蝴蝶比翼双飞,足尖轻踏,罗衣翻飞,在纱帘之后,被灯光照得半透明的衣袖如同蜻蜓的翅翼,高举的手指如兰花的姿态。</p>

周子秦望着与蝴蝶一起旋舞的公孙鸢,不由得骄傲又带点炫耀地对黄梓瑕说:“崇古,你可知道我抓这十对蝴蝶有多难啊?带着下人们找了一整个下午呢!”</p>

黄梓瑕赶紧敷衍道:“辛苦辛苦。”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水榭。而此时笙箫齐作,击节声繁,公孙鸢越舞越急,殷露衣转动灯笼,灯光顿时大亮,公孙鸢在亮光之中明若旭日,轻薄的衣服,繁急的舞步,变幻的身影,如湍流相激,如冰雪倾泻,如紫电经天。</p>

一声清磬,破开所有目眩神迷的舞步,公孙鸢骤然收了舞势,鱼卧于地。</p>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她惊人的舞蹈之中,无法回过神。直到寂静许久,众人才轰然叫好,激动得无法自已。</p>

公孙鸢如云朵般袅袅而起,向着众人敛衽为礼,面带淡淡笑容,又挽了殷露衣的手,向场外人致意。</p>

李舒白抚掌笑道:“一别多年,公孙大娘技艺又精进了。这一舞让我想起当初在大明宫第一次观赏你的《剑器浑脱》,年少的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锋芒毕露,剑气激荡。而现下这一曲,刚柔并济,不重雄浑而重优美,也属难得。”</p>

“当年大明宫内,我才二十多岁,正是体力充沛、身段最灵活的时候,那是我的巅峰时期,”公孙鸢气息尚不稳,擦了擦自己额头细细的汗,微笑道,“但如今年纪渐大,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也只能将中间一部分改成较缓慢的舞蹈了。话说回来,这还是阿阮亲自为我改编的呢。”</p>

黄梓瑕听出她的声音中带有无限遗憾与感伤,而殷露衣也轻轻抚着她的手,似是在安慰她。</p>

范应锡毫不知她的事情,一双眼睛只在她们身上滑来滑去,笑道“:公孙大娘驰名天下二十多年,果然是舞技惊人,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是否可有兴趣到节度府……”</p>

话音未落,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尖叫,是一个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p>

周子秦一听,顿时失声叫出来:“紫燕!”</p>

周庠也是脸上变色,赶紧转身,跟着周子秦往后方的碧纱橱快步走去。</p>

离得较近的几个下人已经围住了碧纱橱旁边的椅子,而碧纱橱内的周紫燕早已跑了出来,和自己的几个丫鬟站在一起瑟瑟发抖。</p>

周子秦奔过来,问:“怎么回事?”再抬头一看碧纱橱旁边,顿时脸色变了。</p>

水榭旁边灯光大亮,照在岸边游船码头之上。碧纱橱旁边的椅子上,齐腾一动不动地垂首坐在那里,全身软瘫无力。在他的心口上,一个血洞尚在汩汩流血。</p>

周子秦立即走到他面前,先探鼻息,再摸他脖子上的脉搏,然后站起身来,低声说:“已经……断气了。”</p>

周围人都忍不住惊叫出来。</p>

节度府判官在使君府中忽然死去,范应锡与周庠都是脸上变色。周庠心知事关重大,可他毕竟文官出身,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反应,只能瞠目结舌站在那里。</p>

范应锡脸上迅速闪过恼怒与恐惧,他府中的副手忽然死去,焉知不是有人针对他下手?而且,死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p>

他待要发作,又惊觉夔王就在身边,不得不强压所有情绪,向李舒白请示道:“王爷,下官府中判官死于此处,不知我与周使君该如何处置较好?”</p>

李舒白目视黄梓瑕,安抚他说:“我身边的杨崇古,在京中曾破了几个案子,用起来还算应手。范将军若有需要,尽可驱驰。”</p>

范应锡赶紧说道:“不敢不敢!还请王爷示下,若能得杨公公帮助,此案自然迎刃而解!”</p>

黄梓瑕也不再理会这些人在尸体旁的客套,向范应锡一拱手之后,便立即走到尸体旁边,查看尸身上的痕迹。</p>

齐腾面容算得上平静,显然是事起突然,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杀了,所以表情并没有特别惊吓扭曲。他的身躯也还柔软着,瘫软在椅上,双手下垂,后背贴着椅背,脑袋下垂。要不是胸口的血洞,别人还会以为他只是在偷懒睡觉而已。</p>

周子秦在她身边轻声说:“你看他的左手背。”</p>

黄梓瑕将他的两只手抬起,仔细看了一遍。</p>

他的右手背一切如常,但左手背上,有几个不太均匀的几个小斑点,分散在那里。只有仔细凑近了观察,才发现那几个小小的伤口,就像是被小猫咬噬过,或者滚油溅上后水疱破掉的痕迹,不规则地分散在他的手背与手腕相接的地方。</p>

“是前几天留下的伤痕,已经落了痂。过几天颜色淡去后,就可以恢复了,大约只会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几个难以注意到的小伤痕。”黄梓瑕说。</p>

周子秦点头:“是啊,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小伤口是哪里来的,和本次的命案有没有关系。”</p>

“好几天前的小伤口,和今天的死……怎么看都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关联。”周子秦一边说着,一边还是记在了验尸档案上。</p>

黄梓瑕见齐腾身上再无其他异常,便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p>

观舞的人全部都在水榭之前的码头空地上,这里三面环水,若要进到这块地方,除了经过水榭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水上过来。</p>

然而她沿着码头走了一圈,在水边的台阶上,没有任何人从水中进来的痕迹。别说码头,水榭边的树下、灌木丛边、岸边湖石之上,都没有任何水迹。</p>

水榭之中已经摆下茶点,周庠与范应锡陪着李舒白在用茶。只是范应锡面对着下属的尸体,周庠眼看着准女婿死亡,都没有心情品茶。</p>

只有李舒白还在如常品茶,见她沉默地转回来,便放下茶盏问:“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p>

“是……作案的人,只可能是我们几个在场的人。府中在这边伺候的奴仆下人,我、周子秦、张行英、禹宣、王蕴、周家姑娘、周使君、范将军,甚至……王爷您,都有作案的嫌疑。”</p>

李舒白微微皱眉,站起与她走出水榭,目光落在尚且在丫鬟们身边瑟瑟发抖的周紫燕身上。</p>

黄梓瑕看出了他的意思,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是的,事发的时间,应该就在公孙大娘跳这一场舞的一段时间,不过半炷香光景。在人群之前看跳舞的人,若要抽空偷偷到后面杀人,即使灯光暗淡,身影也必然会被别人看见。唯有碧纱橱,因是周家姑娘在里面,所以陈设在了人群最后。而因为齐腾来到周家姑娘身边,所以当时在她身边的四个丫鬟,都已经避到了旁边树下。因此,能杀人而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当时身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周紫燕。”</p>

李舒白将目光从周紫燕的身上收回,淡淡地说:“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大庭广众之下杀害自己的准未婚夫,未免骇人听闻。”</p>

“除了审问周家姑娘之外,还有一条,就是赶快搜身,看是否能缴获凶器。如果没有的话,估计就要下水去打捞凶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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