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立即凑近她说道：“我立马去操办六礼束脩，然后下跪敬茶磕头拜师，当天下午我就把那秘法给掏出来了！”</p>
黄梓瑕不知该佩服还是鄙视，最后她选择了低头默默喝粥：“那你怎么之前没有和我说过？”</p>
周子秦听她这样一说，脸上又有点沮丧：“别提了，最后弄到手的那法子，对那张符咒没用。”</p>
“你说说那个法子？”</p>
“是这样的，要去除符咒上的朱砂，需要将被朱砂染过的纸在火边微烤，在画变热的时候，不断用软布蘸白醋吸纸张，同时保持以文火熏蒸，以免纸张过湿变烂。若是厚的纸还好，薄的纸便彻底无救了。而为了从厚纸之中彻底吸出朱砂而不破坏纸张，一般需要断断续续吸一天一夜。等去除所有颜色之后，然后再在室内煮茶，蒸熏一天，便可以去除纸上醋味。”</p>
黄梓瑕思忖道：“也就是说，起码要两天一夜时间？”</p>
“对，但是之前你和夔王说过，那张符咒有好几次不到半天便变了颜色，肯定不可能是用这个法子。”周子秦烦恼地捧着自己的头。</p>
“而且，夔王记忆惊人，那张符咒若被如此折腾，他怎么可能不会觉察？”黄梓瑕微皱眉头，沉吟片刻，才缓缓说，“或许，是我们一直都想反了。”</p>
“什么反了？”周子秦赶紧追问。</p>
“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将符咒抹去的方法，其实还有更为简单的手法……”她说着，紧紧皱起眉头，“只是如今看不到夔王那张符咒，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猜测。”</p>
“夔王那张符咒如今在哪儿？”</p>
“应该还在王府之中，语冰阁内。只是如今夔王人在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无法回王府去拿东西。”</p>
周子秦想了想，一拍脑袋说：“我把我那个盒子拿去，悄悄替换了夔王的盒子，然后送到夔王身边去，这不就行了？”</p>
黄梓瑕觉得有点好笑：“为何要拿个盒子偷偷摸摸去调换？如今那符咒已经并不要紧了，你托人和夔王说一声，请他给你写张条子到王府取东西，岂不是更好？”</p>
“哦……这倒也是啊。”周子秦说走就走，立即站起来，往外走去，“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拿到那张符咒，送过来给你查看。”</p>
黄梓瑕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跑向门口。对于这个来去如风的周子秦，她也只能喊了一声：“一切小心！”</p>
话甫出口，她忽然怔在那里，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但又虚无缥缈，似乎抓不住。</p>
她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周子秦刚刚的话：“拿自己的盒子，去调换夔王的盒子……”</p>
她猛地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周子秦！”</p>
周子秦已经走到屋外，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又转回来：“怎么啦？”</p>
“你等一下。”她说着，拔出自己头上的簪子，在桌上画了起来。周子秦大惑不解，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也只能靠在门上，眼看着她画得乱七八糟，但是力道甚轻，在桌子上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了。</p>
黄梓瑕已将手中的玉簪收回银簪之中，站起来对他说：“走吧。”</p>
“去哪儿？”周子秦问。</p>
“梁记木作铺，去找那个孙师傅。”</p>
正月里本是木作铺的淡季，但梁记却依然生意兴旺，多个院子堆满了上等木料，众人一边做着一边聊天：“这回又是谁家的，搞这么大阵仗？”</p>
“是琅邪王家要娶媳妇了，就是那位皇后的堂弟、王尚书的儿子、御林军的右统领王蕴。听说啊，娶的是原刑部侍郎、后来调任成都为府尹的黄使君女儿。”</p>
众人顿时个个点头赞叹：“哦，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呀！”</p>
周子秦顿时把愕然的目光投向黄梓瑕。</p>
黄梓瑕也没想到今日在这边居然会遇上此事，听这些人谈论自己与王蕴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背转了身去，感觉伤愧难当。</p>
周子秦偏又凑上来，小声说：“原来你是来看自己嫁妆的啊？”</p>
黄梓瑕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屋去找那个孙师傅了。</p>
周子秦听到身后人还在议论：“可一般来说，嫁妆都是女方家准备，怎么如今是王家来做啊？”</p>
“唉，黄使君一家只剩得孤女一个啦，谁为她准备这个？还不是王家准备好，到时候送到城郊迎亲队中，刚好可以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家嘛。”</p>
“这黄家姑娘虽然遭际坎坷，但能遇到这样的夫家，真是有福气啊！”</p>
周子秦默然转头，见黄梓瑕仿若未闻，只走向埋头在摆弄墨斗斧凿的孙师傅。他赶紧赶上两步，跟在她身后。</p>
黄梓瑕的目光，像上次一样从孙师傅制作箱笼的木台上扫过，凌乱放置的斧子刨子与碎木块、木屑一起混杂，令人想不到那些精致的箱笼盆盏都是出自这里。</p>
孙师傅一眼就认出了周子秦，赶紧打招呼道：“来啦？今天要做什么？”</p>
周子秦看看黄梓瑕，见她看着木讷不语，便说：“我今天主要是跟着她来看看的。”</p>
“哦，是吗？”孙师傅搓着手笑道，“公子上次买了我的那个盒子，用起来还好吗？”</p>
“挺好的。”周子秦随口说。</p>
“就是嘛，我师傅当年也跟我说过，学好一门手艺，自有金山银山。当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样的发大财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官的福，有口饭吃就行啦。”</p>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便问：“你师父虽是长安城出名的木作，财源滚滚自然是不在话下，但毕竟手艺人，应该也挺辛苦吧？”</p>
“谁说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辈子，也都是小打小闹，后来在三四年前才买了家乡十几亩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说啊，不做啦，回家好好过日子去了……”他叹了一声，摇头道，“可惜师父没有这个命，在回乡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p>
周子秦问：“那地和宅子呢？”</p>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p>
黄梓瑕淡淡说道：“真可惜啊，十几亩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身家，他忽然之间就拥有了，却终究没有福气消受。”</p>
“是啊，可能是师傅存了一辈子的钱……可我平时真看不出来。”孙师傅说着，又讨好地看着周子秦笑，“要不，这位少爷再做一个那种盒子？”</p>
“得了，我要那么麻烦的盒子干吗？那盒子开锁都需要折腾半天，只适合记忆特别好的人，我才做不到开关自如呢。”周子秦唾弃道。</p>
黄梓瑕看了看屋中布置，问：“孙师傅，你师傅的遗物，可还在吗？”</p>
孙师傅摇头，说：“他都准备离开京城了，哪还留下什么东西？只将自己所有的工具都留给了我，说自己以后再也用不上啦。”</p>
黄梓瑕问：“可以让我看看你师傅的那些工具吗？”</p>
“哦，可以，不过有些我这些年已经用得磨损了，还有些被我扔了……”他将他们带到后面，蹲下来打开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地上。</p>
黄梓瑕的目光在已经残旧的鲁班尺、墨斗、棉线等上面一一扫过，落在几块蜂胶之上：“木匠还用这个东西？”</p>
“是啊，师傅用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啊，而且还是不太黏了的蜂胶，里面似乎掺了木屑，”孙师傅解释道，“我刚刚入行的时候，师傅就跟我说过，有些木匠手艺不到家，榫头接得不好，时有松动，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头处填蜂胶。这样客人刚拿回去的时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胶松脱，榫头在榫眼里不结实，轻则桌椅摇摇晃晃，重则散架。我师父当时还骄傲地说，他自出师以来，三十来年，从没用过蜂胶！”</p>
黄梓瑕用手指去轻戳蜂胶，放了多年，如今天气又是严寒，早冻成硬邦邦的黑块了，里面掺杂着许多木屑，十分难看。</p>
周子秦在旁边说：“看来，你师父手艺也不到家嘛，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用上了。”</p>
孙师傅恼羞道：“没有的事！我师父手艺特别出众，绝对没有问题！或许是用在别处呢！”</p>
“那还能有什么用？这上面这么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台上用过的。”周子秦反问。</p>
孙师傅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黄梓瑕敲了一小块蜂胶下来，用旁边油纸包好，站起身说：“多谢孙师傅啦，我想你师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处，绝非寻常所用。”</p>
“就是嘛……”孙师傅悻悻道。</p>
黄梓瑕转身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问：“你拿着这东西干吗？”</p>
“没什么，”黄梓瑕淡淡说道，“或许，这就是那个盒子开启的秘密了。”</p>
“什么？蜂胶能开启那个盒子？”周子秦顿时失声叫出来。</p>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p>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穿过满院忙碌的木工们，见她头也不回往外走，只急得赶紧问：“崇古你说说呀，到底怎么回事来着？”</p>
黄梓瑕却再不发一言，只快步走出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风中，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他：“子秦……”</p>
周子秦赶紧凑上去，就差摇尾巴了：“崇古？”</p>
“你还记得我们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过的那个箜篌乐妓案吗？”</p>
“哎？就是徒弟郁李杀了师父碧桃那个案子？”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来。</p>
她望着天边云霞，点头说：“当时，我们观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条新剐痕，断定她手上一定有个东西被脱下了，是吗？”</p>
“是啊，就是那个男人送的缠臂金嘛，害得她们师徒相残，唉，真令人惋惜，两个女子都长得挺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点必然是放在怜香惜玉上。</p>
“其实这世间的一切，只要想办法，必然都能找到相应痕迹的，对吗？”黄梓瑕回头望着他，日光在她身后照过来，她在逆光的衬托下，那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显得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就比如说，无论是匠人随机钉下的八十根小铜棍，还是夔王随手放下的八十个混乱无序的字码，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迹的，不是吗？”</p>
周子秦仔细思索着，有点迷惘地看着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重点就是，蜂胶？”</p>
她点了点头，轻轻说：“对，然后，我还要求证最后一件事。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p>
她说着，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双眼中，却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p>
在这样的冬日薄弱阳光之下，暗淡蒙尘的长安显得颓败晦暗，街边落完了叶子的树无精打采地站着，全世界好像唯有她的面容上发着光彩。她眼中那种执着坚毅不肯退缩的光芒，令周子秦觉得熟悉又陌生，有一种敬畏又怜惜的心情，在他的胸口滋生，却让他无从说出口，只能默然望着她，说：“结束了……就好了。”</p>
他送她回去，在辞别之后，一个人穿过长安的街道，看着日光暗淡的半阴天空。</p>
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黄梓瑕那种眼神，令自己觉得熟悉。</p>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帮混得很好的御林军们相约，一起前往远郊围猎。冬日平原之上，他们纵马驰骋，驱赶着鹿群进入包围圈，然后围圈射杀。惊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只只倒下，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利箭穿透身躯的命运。</p>
他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剩下的那一只鹿，在同伴的尸体之中，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纵马而来的所有人。</p>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浓长睫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硕大，几乎可以清晰看见倒映在里面的持箭开弓的身影。</p>
不知被什么情绪所驱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地望着那只鹿。</p>
在鹿群的尸体之中，它纤长的四肢和头顶漂亮的四杈角显得分外显目。十来个人都将弓弦拉满，对准了它。</p>
就在临死的那一刹那，它奋力一跃，越过所有死亡的同伴，向着前方疾奔而去。有两支箭擦过了它的身子，漂亮的皮毛上血迹淋漓，它带着伤消失在山涧之中，就此再也不见。</p>
唯有当时那双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记忆当中。</p>
就如，他所看见的黄梓瑕的那双眼睛一样，濒临绝望而终究不肯低却的执着光芒。</p>
他一瞬间觉得恍惚，世间一切仿佛都离他很远，也似乎无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p>
他在心里想，不知她能不能像那只鹿一样，最后拼死纵身一跃，终究脱出了重重围困，奔向自己的世界？</p>
而那只负伤逃入山林的鹿，最后，又究竟活下来了没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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