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再长大些,待我及笄,待我额前剪去的发齐了肩,待你无所顾虑,待你心悦美人骨,待你读完你书架上的佛经,抛去前尘万念……
我就与你一起跳进俗世红尘,万劫不起。”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她说:“到时候我生了,你就会爱上我了。”
然后,她掀开了被子,不着寸缕地在他面前。
凤青毫不迟疑地避过视线。
月色熹微,映衬得少女白皙如雪,一双眸子泼墨,黑亮含影,双颊晕着淡淡的红,眼底慌张毕现。
小心,而拘谨,带着试探,她问:“你不愿意吗?”
凤青背身而站,眼窝深邃,沉而内敛。
似叹了一声,气息颇乱。
良久,他动作略僵,长睫垂下,眼中盛满阴影,目光自始至终都不落在她身上,抬手,抽了束发的锦带,月白色的绸缎,覆在眼前,系紧,将一室光景都隔绝。
晚月说,若美色为陷,北赢一众男妖,能逃之者甚少。
凤青,他遗世独立,与众不同。桃花晕晕乎乎的脑袋,这能想到这个。
蹲下,凤青将她褪下的衣裙一件一件拾起,摸索着床沿,又一件一件给她穿上,他指腹冰凉,滑过她身体时,会轻轻战栗,小心翼翼,却毫不逾礼,即便他脖颈也晕了一片绯色,脸上沁了一层薄汗,即便呼吸与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他依旧竭尽镇定。
他说:“万般若苦,俗世沉浮,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佛经里的话,晦涩难懂。
桃花怔忪,心神都恍惚着,清明的眸子迷糊失神。
凤青喊她:“桃花。”
她目光跳了一瞬,抬头看他,目光又惊又疑。
凤青的唇色偏淡,抿成薄薄一条线,他取下覆在眼睛上的锦带,一双黑沉的眸里,有月,有光,还有少女的影子,清晰而柔软。
他叹息:“你还这么小,我看不得你受苦难。”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佛理万千,叫人参不透。
榻上的少女茫然而无措,揪着身后的被子,手指发白,低声嘟囔:“青青,我不懂。”
不懂为何他动了念,却克己复礼,分明他眼里情动,却要置若罔闻,也不懂他所说的伤其身痛其骨。
凤青扶着她躺下,拂了拂她耳边乱糟糟的碎发,微光朦胧,隐在他眸底忽明忽暗的光,模糊不清。
揉了揉她的脸,凤青只道:“睡吧,明日天晴,不下雪。”
意味不明,听不出他的情绪,只是,气息微重。
凤青转身,出了屋。
屋外刮着风,漫天风雪里一树梅花被吹得沙沙作响,靡靡低音,像娓娓道着一卷经纶,一首诗词,一段前尘。
屋里的人辗转反侧,迷惘,茫然。
屋外,凤青沐雪,站在梅树下,怅然若失,久久压不下心头的燥,眉宇竟沉下一层阴翳暗色。
待到夜深,雪停停落落,他依旧背手站着,纹丝不动,肩头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鸣谷迟疑了许久,还是上前,忖度了一下。
“妖尊,”鸣谷小心着道,“公主殿下已经回去安寝了,您也回屋吧。”
凤青仿若未闻,微微仰着头,雪花落进了眼里,他笑,寒凉又苦涩。
“七情六欲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我已经生了贪念了。”
鸣谷看了一眼他耳背后蔓延的脉络,已褪成了淡淡的血红色。
方才,又动念了。
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鸣谷思量了许久,若有试探:“若无大起大念,也未必——”
也未必动情则入魔。
凤青打断:“她是人族。”似笑而非,自言自语般,“我恐怕会贪得无厌的。”
他转身,抬眸,略略一眼,目光里却融了太多情绪,冷寂,阴狠,贪婪,克制,乱成一团,惊心动魄得让人不敢直视。
凤青笑,问他:“鸣谷,你说,我再坠一次魔道如何?”
鸣谷倏地一怔。
参了千年佛法,剜了心,戒了杀伐,无情无欲了千百年,这好不容易压下的魔性,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族少女,让尘封之久的东西卷土重来。
这夜,凤青未归,在梅园念了整整一晚的清心咒。
风月这玩意,碰不得的,佛曰:爱生念,念生欲,欲生贪,贪生业障,成魔成疯。
次日,桃花精神颓丧,连吃饭都心不在焉。
明朗无邪的小公主,也赶了兴头,四十五度望天,忧郁了一把。
今儿个,听茸境不下雪,难得天晴。
二白觉得太阳可能从西边儿出来了,手里捏着个包子啃,睇了一眼抬头望天目光迷离的少女,问:“怎么无精打采的?”
桃花恹恹无神,趴在桌上,撑着下巴:“昨晚,我给青青送寿礼——”
二白眉头一跳,急得打断了:“你真去献身了?”
桃花不置可否,眼神惆怅:“这不是重点。”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二白翘起二郎腿:“那重点是?”
少女犹如泄了气的皮球,神色萎靡不振,又羞又窘地说:“青青看都不多看一眼。”
她想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怎么想通。
美色为陷,怎么就没让青青上钩呢。
她当时脑袋发涨,不大灵光,回头想起来,觉得甚诡异,怎就没扑倒呢?
桃花越想越悲愤,好绝望:“二白,你说青青他是不是不欢喜我?”
二白捏捏她的脸。
傻丫头,凤青那眼神,分明疼爱到骨子里了。
桃花觉得小心肝儿疼,又酸又涨,眼眶润润的:“青青,他说我还小,说不愿我受苦,还说了许多我听不大懂的话。”
青青看过的佛经,肯定比她吃过的饭都多,说出来的话好高深莫测的,她想得脑仁儿疼。
二白却笑,目光从少女的脸上,移到她胸口,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确实校”目光继续往下,看着桃花异常纤细的腰肢,自顾点头,“嗯,也确实会受苦。”
一千年的老雏儿呢,桃花哪里受得祝她才多大,真要了她去,老凤凰就真禽兽了。
好吧,本来就是禽兽。
二白打住脑中的想法,伸手摸了一把桃花胸前,咬了一口包子:“还没半个包子大,难道不小?”
桃花:“……”
二白这目光,像把人扒光了,这爪子,好孟浪……桃花快招架不住了。
她还继续打量着,连连啧啧出声,颇为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排骨身板,要是我,也下不去嘴。”
这赤条条的话,桃花完全听懂了。
领悟了一番,她很不可思议:“青青是这个意思?她嫌我、嫌我不够前凸后翘?”
二白一口把半个包子扔进嘴里,塞了满满一嘴,含糊不清地说:“大胆地把够字去掉。”
不前凸后翘!
侧重点,瞬间被转移了!
“……”桃花傻愣了足足几个须臾,眼底化不开的忧郁豁然就开朗了,喊,“师弟。”
流零捧着本藏书院带回来的书在看,修身养性,勤学苦读,只是抬了个眼皮,表示听着呢。
桃花说:“今天午膳吃木瓜吧。”
流零惊疑。
她心血来潮,很迫不及待,眸中明亮的光像拨开了阴云的旭日,说:“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吃木瓜。”想了想,“先吃一个月试试。”
流零:“……”
大大的懵逼。
二白笑而不语。
傻姑娘,坚挺吧!
午膳,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因着这时节木瓜不好寻,十八弟子流零默默地换了一个蔬果供应妖。
午膳过后,桃花跑到凤青跟前,一脸坚定不移的表情。
她说:“青青,你放心,我早晚有一天会横看成岭侧成峰的1说话时,她抬头挺胸。
凤青:“……”
生辰那夜的事,默契得都三缄其口了,谁也不提,一切照旧,桃花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修习,依旧同凤青学对弈煮茶,还有弹筝,凤青便依旧纵着她,极少会拂了小姑娘的意。
用二白的话说,凤青跟养了个女儿似的。
桃花不在意,等她前凸后翘了,女儿还会成不了女色?凤青也说了,她还小,所以,不急色!
桃花有很多优点,坚持不懈、一条路走到黑,便是她显著的优点之一,这木瓜,还当真是吃了一个月。
小姑娘走路带风,直接带起一股木瓜香,这等毅力,二白竖起大拇指,她服!五体投地地服!
不知情的鸣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这日,在给妖尊研墨时,便说道了。
“鸣谷怎觉着公主近来消瘦了。”
凤青笔锋一顿,眉头皱成了川字:“是瘦了。”
原本就清瘦的小姑娘,越发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凤青都不大放心让她一人出去耍,怕被吹走了,还是儿时胖成小团子省心。
这么一想,凤青起了心思,想将小姑娘喂成胖团子,便唤来了流零。
“十八。”
“师傅。”流零恭恭敬敬,比初来听茸境时,越发沉稳,不多话,不多动。
凤青惜字如金,道:“你师姐瘦了。”
流零沉思了。
师傅这是在问责。
流零思考了一番:“许是师姐木瓜吃腻了,近来时常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过,每顿还是有两三碗,搁一般姑娘,这饭量也不小,只是与以前比,相差甚远,以往都是以锅论的。
“木瓜?”
流零回凤青的疑问:“师姐特地吩咐的,还要再吃一个月的木瓜。”
凤青沉吟不语了。
鸣谷就好奇了,不解地问道:“好端端的吃什么木瓜啊?”
流零道:“那只鸟说,为了抬头挺胸地做人,波涛汹涌地长肉。”
鸣谷:“……”
凤青:“……”
话题,戛然而止,不适合再深层次探讨了。
天色微暗之后,鸣谷随着凤青去了一趟藏书院,不出意外,十八弟子在勤学苦练,十七弟子在昏天暗地,睡得日月无光。
罢了,桃花身子骨不好,也不指着她能对着一院子的孤本妖法有所造诣。
“师傅。”
流零放下书,走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凤青颔首,走到避光的那个角落里,俯身轻唤了一声:“桃花。”
小姑娘睡得迷迷瞪瞪,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青青……”
翻了个身,换了一只手,她便又睡过去了,压在她手臂下的一本野史小传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凤青失笑:“这里凉,回去睡。”
嗓音不由轻了又轻,眸中清润的光影,细细碎碎,很柔和。
也不知是醒了,还是做梦,小姑娘还闭着眼,梦呓着嚷嚷:“青青抱。”
这小无赖!
一旁的鸣谷摇头直笑,看着自家妖尊大人脱下披风,小心翼翼地裹住小无赖,把她抱起来,走出了藏书院,鸣谷赶忙出去领路。
外头,大雪纷杂,冷风瑟瑟,抖落了一树的积雪跟落花,天上,黄昏色沉沉压下,将听茸境遍地白雪折射出似有若无的斑斓色彩。
桃花醒了,早便醒了,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凤青,纤细的两条细胳膊挂在他脖子上,正笑得眼里揉花。
凤青开口,唇色浅薄,语风略微带了雪的凉意:“桃花。”
“嗯。”
她乖巧地窝着,像只听话的猫。
凤青静了片刻,道:“莫要再吃木瓜了。”
怎地突然提到木瓜。
“嗯?”桃花懵懵然。
凤青又是静默了少顷,他将她放下,抵着她足尖站着,隔得近,气息微热,娓娓念道:“美人骨,在骨不在皮,世人大多眼孔浅笑,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美人骨,闻所未闻。
桃花似懂非懂,眼睛大而有神。
她只觉得凤青嗓音缠缠绕绕,好听地能蛊惑人,叫她有点儿心神不宁。
凤青喊:“桃花。”
她心尖儿倏地颤了一下:“嗯?”
“你不用俯而就之,不必曲意逢迎,也无需悦已者容,”凤青道,字字低低好听,“我能看到,你的美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