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撒离喝,一时手足无措,立在彼处,动都不敢动,尤其是其他人一走,这帐中忽然就只剩下拔离速和其部亲卫了。
“撒离喝。”拔离速深呼吸了一口气。“你是败在韩世忠手上,且上下都说,摧偏军、背嵬军皆在当面,想来也是做不了假的……那你败了我也不怪你,反而要说,若非是我失察,竟一直以为韩世忠还在关上,你也不至于有此败……”
撒离喝稍作释然,却情知此时不能得罪对方,于是赶紧自责:“终究是我败了,韩世忠这般狡猾,如何是都统的过错?”
“战场相交,人家棋高一着,倒也无话可说,何况是南人第一名将?”拔离速点点头,却又继续肃然相对。“只是撒离喝,为何你部万骑溃散,你居然最先到此?以至于宋军兵力、底细一问三不知,逼得我们不得不缩回去,就此弃了河中府?”
撒离喝抿了下嘴,认真解释:“好让都统知道,当时前军已溃,且韩世忠本部两大精锐俱在,还有最少一部其他兵马,强要再战,也无济于事,与其继续临敌,不如壮士断腕,尽量保全部队……所以,末将才直接号令大军撤退的。”
拔离速点点头,复又再问:“可那个太师奴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几个军官都说,契丹谋克太师奴察觉不对,屡次进言你却只是不信,以至于耽误了战机?”
撒离喝终于哑然,半晌方才无奈相对:“都统,彼时我真的不敢信韩世忠在对面。”
“也是人之常情。”拔离速再度颔首。“但太师奴寻你数次进言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你回来后,却为何不做处置?或是杀了他以绝后患,或是拔擢他以示改过?反而置之不理,使此事此人平白动摇军心?”
撒离喝终于怔住,却是恍然大悟,匆匆拱手告辞,乃是去寻那太师奴去了。
而人一走,拔离速却是在帐中喟然一时,半晌方才将目光转向后帐方向。
后帐那里,有一人等候在此良久,见到拔离速望过来,登时转出……不是别人,正是那契丹谋克太师奴。
“都统。”
太师奴明显小心翼翼。
“自从尧山之前被吴玠一战打哭以后,撒离喝就越来越混账了。”拔离速叹了口气,就在座中这般感慨。“但太师奴,你也是当日辽国中厮混的,应该晓得我的无奈……他终究姓完颜,跟完颜奔睹一般都是在太祖帐中长大的,三位……两位太子执政,我如何能处置?”
“末将晓得都统难处。”太师奴拱手以对。
“所以,想要使今日事不再发生,想要给耶律夷珍报仇,你却只有一个法子。”拔离速打起精神,正色相对。“那就是越过撒离喝这种人,也越过我,到真正能做主的人跟前效用……我给你一面行军银牌,你即刻北上,去井陉迎接魏王兀术,将此战的局势首尾,不要有什么隐瞒,只是尽数说与他!然后再告诉魏王,说是撒离喝要杀你,你又对大金忠心耿耿,不愿背弃,所以直接冒险求我,我看你诚心,所以给了这面银牌,让你去寻他,希望能留在他身前做参谋,也请他顺势再认真考虑下我的全盘方略!咱们的骑兵,终究要集中起来,在平原上打野战,才能起效用1
“末将晓得,末将一定劝四太子依着都统的方略来迎战宋军。”太师奴从旁边拔离速亲卫手中接过银牌,即刻俯身叩首,以示效忠。
“去吧1拔离速努嘴示意。
片刻后,随着太师奴转去,帐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拔离速却久久无声。
天亮时分。
混战结束……韩世忠根本没有抵达铁岭关南,便已经达成了既定目标。
金军唯二探出来的两个万户,一南一北,一个轵关陉的讹鲁补,一个浍水南岸对着绛县通道的突合速,同时连夜撤后。
而很快,随着宋军诸部的北上,以及金军紧急增加汾水另一侧的绛州州城兵力,却是毫无疑问,将对峙局面推出了河中盆地(运城盆地)。
所谓区区一线之隔,让出这一条线,河东城的陷落,基本上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中午时分,韩世忠回到铁岭关,在第一时间重新立起自己大纛后,汇总军情,也是豪气自生……他一面亲自写军报给赵官家,汇报各路军情,顺便表功、告状;一面却不耽误他直接搞露布捷报,同时与吴玠传递文书,严厉喝问郭震的相关事宜。
暂且不说吴玠那里如何被动,李彦仙又重新遭罪,只说这文书与捷报向南面传递过去的时候,河南之地,却并不是那般好过的。
原因很简单,三年承平,骤然大发劳役,动员北伐,本就会问题迭出,而且随着这半月时间的发酵与扩散,中原、关西地区的全面动员终于彻底展开,却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这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之前只是黄河一线的仓促动员就引发了那么多问题,何况是眼下举国动员的局面呢?
举个简单例子,就说东南来的大慧和尚。
这厮今年秋后,收了径山寺粮食,按照之前约定,亲自带了几个本寺和尚来送,结果走到开封府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北面开战,他将粮食按照约定送到东京城外的仓储那里,却不料在此处的工部官吏根本不收,只拿捏着文书上的字眼说话,强逼着人家大和尚再把粮食送到原本驻扎在东京城外的御营骑军那里。
也就是洛阳。
并且,限期一月,违令者斩。
话说,是个人都能醒悟过来,这就是遇到了懒政恶政,就是被恶吏强行欺压,摊派了军粮运输工作,被动抓了壮叮
不过,人家大和尚委实阔气,虽说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但眼见着东南许多来输粮的和尚、商贾都被这般欺压,到底是没说出来自己认的你们工部右侍郎张九成,更没说自己还跟你们张枢相他老娘是老相识。
这倒不是说要惯着这些恶吏,也不是说大和尚脸皮薄,不好意思求人,而是说大慧和尚心知肚明,这种事情根本是免不了的,张九成和张浚的面子可以救他跟几个径山寺和尚脱得苦海,却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大规模的变相劳役摊派。
这个罪,与其让老百姓受,不如自己这些衣食无忧的径山寺和尚来做……不是主持说的吗?寺里好歹是有灌肠的香油跟三斗三升换经的米粒金的。
于是,他便一声不吭,复又带着几个和尚押送本寺粮食往洛阳而行。
但这一路,就比之前顺着运河坐船辛苦十倍了。
因为此时,整个中原都动员了起来,洛阳这里的物资堆积如山,偏偏前线河道输送艰难,所以道路上到处是兵丁,到处是民夫,路途阻塞不说,关键是伙食难寻,物价飞涨,店中根本寻不到素斋,便是有,价格也咋舌……而若是纯粹辛苦些,吃自家带的新米吧,到地方又怕粮食少了,交不了差。
真就被哪个粗鲁军校给斩了,张枢相他老娘和张九成也不可能飞过来救的吧?
所幸大慧和尚是个有见识的,他见到汜水关阻塞的利害,便立即招呼了一些从东南一起来的人,组成一个队伍,一起掉头向南,乃是从少林寺那边走缑氏往洛阳……这样的话,虽说路途远了不止一筹,但好歹还能买到炊饼跟酱包子,随身带着做干粮。
不过,即便如此,大慧和尚也遭遇了许多说值得记录也值得记录,说不值一提也不值一提的事情。
基层恶吏仗势欺人的嚣张、平民百姓对战争前途的惶恐、商贾僧道的滑头,要说《三吏》、《三别》倒也不至于,但气氛委实不好。
而这种因为仓促开战导致的低落的民间气氛,在加上刚刚开战后的混乱信息,以及邸报上都不知道该写什么的空洞官方宣告,却又进一步助涨了一些民间谣言……今日说岳飞败了,明日说韩世忠胜了却受了伤,后日说某某侍郎趁机贪污了多少钱粮,某个统制官又在河东抢了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大后日又说,河东忽然降温,冬衣送不过去,许多民夫在河对岸冻死。
对此,大慧和尚当然能看出来其中很多都是无稽之谈,但偏偏大家这般辛苦,都有怨气,而且河对岸的局势也委实两眼一抹黑,他便是想解释安抚,也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而这种个人的无能为力,使得这个大和尚本身也有些渐渐情绪低落。
不过,不管如何了,经历了二十来天的折磨,十月十七这日,大慧和尚和他的径山寺支前运输队终于抵达了邙山,并在这里遇到了御营骑军的部队,进入到了御营骑军所属的民夫大营,成功将军粮做了交接,将此事做了个了断。
而也就是这一日,已经准备折返东南的大和尚,在邙山大营这里,见到了韩世忠的露布报捷信使飞驰而入,以及随后张贴出来的相关文书。
“法师,这是啥意思啊?”
许多被征发的民夫纷纷聚拢到辕门旁的木榜下,虽有随军进士在那里张贴时趁势做了一番宣扬,民夫们却只晓得是韩郡王又打了个胜仗,具体是怎么回事依然不懂,又不敢问那些进士老爷的,便理所当然的等军吏离开后让大慧和尚来做讲解。
初冬时节,大慧和尚带了个破帽子,带着几个健壮和尚笼着袖子立在门侧榜下,大约读了两遍,却是彻底心花怒放……别人不知道,他这种文化水平的人物却如何不晓得,韩世忠此胜倒也罢了,关键是直接将金军逼退到了汾水两侧,轵关陉的金军也直接退了,宋军趁势压上……明明白白便是河中府已成大宋囊中之物。
换言之,这应该便是邸报中素来言语的战略性胜利之一了。
说破大天去,赵官家这番仓促启动的北伐都有了足够的回报。
不过,回过头来,大慧和尚想跟这些民夫解释,却又一时语塞,因为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些人说地理,说战略。
你说韩世忠打赢了仗,有了多少斩获,他们或许懂,但如何能懂趁势烧山,逼迫金军后撤才是最关键的结果呢?
于是乎,想了半日,这和尚却是终究一咬牙,大手一挥,就在榜下用一段自己最擅长的顺口溜来给一众民夫做了‘解释’:
“神臂弓一发,透过于重甲,衲僧门下看,当甚臭皮袜1
周围民夫依然不懂这意思,但他们却晓得啥是神臂弓,啥是重甲,啥是臭皮袜,然后不禁轰然大笑。
个个都说,还是大和尚讲的最明白,是韩郡王用神臂弓大胜了金人。
而就在众民夫难得放开心哄笑之际,忽然间,大营中鼓声叠叠,远处中军大营外的龙纛下号角齐鸣,更有一个热气球在渡口那边顺势升起。
也是将民夫营这里惊得不知所措。
但很快,就有自中军大营那边仓促过来的民夫头子遥遥大呼:
“渡河了!官家要过河东去了!相公们和太尉们进了言,官家要渡河了1
话语未停,眼见着远处中军大营那边,无数的官吏、甲士自龙纛下涌出散开,然后不过片刻,便如打雷一般,四面八方都在喊——赵官家要渡河了!
看来,这官家真是要渡河了。
“你们回去吧1
乱糟糟的一片中,大慧和尚先是怔怔盯着这片乱象,然后身体晃了几晃,便双手合十,扭头相对几名径山寺的壮力和尚。“我不回去了。”
径山寺的和尚们一时不解,也都本能惶恐……这出来一趟丢了本寺唯一一个紫袍法师,回去岂不是要被发配去舂米?
“不用多想,我自晓得,这是我的机缘到了。”大慧和尚身形摇晃,宛如喝醉了一般,却双手合十不动。“不管什么结果,佛祖这都是要我也要渡河过去,为这天下南北做个见证……这是我的机缘!躲不掉的!也不该躲1
几名和尚面面相觑,只能双手合十朝大慧法师行礼,然后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折返径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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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概是这几名和尚长得格外结实,却是直接在路上撞上了也匆匆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的御营骑军军官夏侯远,然后被后者随手一指,抓了壮叮
可见啊,这个佛祖的机缘一到,拦都拦不住的。
PS:感谢新盟主檬查查同学,这是本书第183萌。
顺便,大家继续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