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画地为牢(38)(1 / 2)

谢明熙第一次见到江昭时,&nbp;&nbp;是在十岁那年,他搬到新家时。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他便透过三楼卧室的窗口,&nbp;&nbp;看到了一个躲在花园中的少年。

他不认识少年,只是隔着三楼的距离,远远地瞧见了少年白得近乎能反光的面容。

他想,这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只是不知为何要躲在他新家的花园中。

少年身处的地方暗香浮动,&nbp;&nbp;哪怕是身处三楼,他也仍闻见了玫瑰与茉莉的香气,两股香味都不浓郁,&nbp;&nbp;但混合在一起,却直往他鼻尖窜。

不知为何,他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直到天黑时,少年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在花团锦簇中站了起来,&nbp;&nbp;翻过围墙,&nbp;&nbp;回到隔壁。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位邻居的小少年。

再见是在别墅外,&nbp;&nbp;他坐在车里,&nbp;&nbp;而少年也坐在车中,车窗被摇下一小半,露出了张白皙雪白的面颊,&nbp;&nbp;哪怕年龄尚小,&nbp;&nbp;却仍能透过精致得如人偶娃娃般的眉目窥出几分日后的昳丽来。

谢明熙忽然便来了兴致,&nbp;&nbp;撑着车窗看了他一路。

少年全然不知有人正盯着他看,眉目松散又怠惰,&nbp;&nbp;像只困极了的懒猫,&nbp;&nbp;将下巴靠在了车边,&nbp;&nbp;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朝外看去,里头时不时闪过惊讶。

回别墅区的路不算长,大约十分钟后,车子便停了下来。

而里头的少年也从车上走下,径直回了他家。

这之后,谢明熙准备了一盒礼物,亲自提着上门拜访。

而后他得知少年刚刚丧母。且同他一样孤身待在别墅中,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少年母亲没有死之前,除却常年不着家的少年父亲外,别墅中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少年……

和少年还未出生时,他的母亲去孤儿院领养的一个孩子。

因年龄比他大,少年勉强算作他的哥哥,却不知为何,江母对外一律称他才是弟弟,两人间的关系不算好,却也算不上差。

少年的母亲是个有些偏心的人,对比亲生儿子,她更宠溺已经抚养了两三年的养子,再加之‘林玉韵’乖巧贴心,惯会讨好她。她对另一个孩子的态度也日渐敷衍起来。

毕竟,在江昭出生后,这位养子的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这种尴尬只持续到他的母亲出意外死亡后。

他的母亲意外身亡后,这位养子便和他的父亲告了别,自行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没有阻止养子,为了不落下一个冷血无情的名头,他将这栋少年正在居住的房子改成了养子的名字。

那位养子并不稀罕,房产证也没拿便直接离开了。

他的父亲想让少年搬出来时,少年却说什么也不肯搬。

谢明熙想,幸亏少年没有搬走,否则他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遇见对方。

二人年龄相仿,谢明熙待少年又极好,比之少年的亲生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理所当然的,他们成了朋友。

他也得知了这位少年的名字。

——他叫江昭。

江昭是个很爱粘他且喜欢撒娇的少年,他喜欢的同时也享受着对方对他的依赖。

他身后多了条小尾巴。

认识少年的第二个月,他便将少年拉到窗边,问他为什么喜欢蹲在邻居的花园中,直白地戳破了这件事。

少年的面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唇瓣哆嗦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衣袖,动作小心得像只犯了错、害怕被丢掉的小动物般。

“我……我……”

不过才说了两个字,他便哭成了泪人,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眨眼的工夫便打湿了前襟,鼻尖也变得通红起来。

他说不出来,谢明熙自然没有逼他,只是告诉他,日后再想来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翻墙对他而言太危险,又容易受伤。

江昭是个有些娇气的少年,若是手受伤了指不定得哭上多久。

他认识江昭半年后,才终于从对他敞开心扉的少年嘴中得知了真相。

——他能看见鬼。

不仅如此,他所居住的宅邸中便有好几只鬼,他喜欢待在谢家的原因只有一个:一旦他靠近谢家,常在他眼前晃荡、喜欢逗他哭的冤魂便会消失不见。

待在谢明熙身边会很安全。

少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在发现了这点后,常常翻墙来到谢家,又在结识他后一直粘着他。

谢明熙问他是什么时候能看见的。

他说:在他母亲死后,他便能看见。

可他向父亲说时,父亲没有理他,只以为他是接受不了母亲的死亡出现了幻觉,而他母亲的那位养子同他虽曾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两人却是点头之交、互不干扰。

谢明熙很了解江昭,他胆子小、怕鬼也怕黑,更像只红眼白毛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藏起来,甚至会呆得忘了收起雪白圆融的尾巴。

少年对他说这些事花了莫大的勇气,怕他不相信,又怕他嫌弃自己。

谢明熙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小昭既然害怕,为什么不搬走?”

江昭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细碎地不成调。

“可是,那是妈妈。”

“妈妈不会伤害我的呀。&nbp;&nbp;”

“而且,只有我知道她是我的妈妈,也只有我看得见她,如果连我也搬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孤单。——我想陪陪她。”

宅子中不停徘徊的地缚灵便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虽偏心,在他记忆中始终是冷漠的严母形象,但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是天生的。

江昭的情况比普通人要更严重些,成长的过程中,他几乎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谢明熙抱住了他。

他想,这些对江昭漠不关心的人根本不值得江昭在他们身上浪费任何情绪,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样好的少年,他们既然不要,他带回家,又有何不可?

谢明熙从不会做违心的事,这样想的第二天,他就半哄半骗地让少年住进了他的房内。

他在谢家的一举一动虽无人敢质疑,但却每时每刻都在人的监护下。江昭住进来的当天晚上,他的母亲便来找了他。

谢家已丢了一个纯阳之体,剩下的那个纯阴之体再出意外,他们可承受不住。

哪怕命数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活不了多久,谢家也不愿放弃这百年来罕见的纯阴体魄。

谢明熙还记得那签文。

——“双胎。一个一生孤苦,恐多次遭遇苦难之灾,但却终得善果。”

——“那另一个呢?”

——“生来泼天富贵,但注定英年早逝、不得好死。此签,无解。”

前几年,一生孤苦的那个出了车祸,失去记忆后意外走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可不就剩下了一个么。

谢明熙很早便知道了他的命数,最初时旁人还瞒得住他,随着他年岁渐长,最后也无须再瞒,——他自己算了出来。

谢母问他想做什么。

他却让对方把护佑他此生平安的玉佛拿出来,这玉佛开了光,勉强能入他的眼,只是还缺了些什么。

玉佛性温,江昭容易被欺负,遇上了厉害的亡魂估计不够看。

而他恰巧性烈。

将玉佛泡在他的血中泡足四十九天,这件饰品上便多了他的阴气,除却千年亡魂外,无人可近他身。

除玉佛外,还需准备红绳。

而这条红绳也是需要二次加工的。先准备一条白色的细绳,再将细绳泡在他的血中,待到浸够了颜色,再穿上玉佛。这件辟邪的东西便成了。

江昭生日这天,他将玉佛送给了对方,称作是母亲所赠。

少年很高兴,他也高兴。

江昭在他身后一跟便是两年,一直到他们上了高中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第一周的周四放学时,他去接他的小昭。

在这里,谢明熙遇见了一个有些意外的人。

这人是江昭的同桌,名叫骆俞。

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这已经失忆的孪生弟弟。说来也怪,他们虽是双生子,但长相不相似,性格也不相似,谢明熙从前一直找不到一条他们身上的相同点。

直至现在,他才发现了这条共同点。

他们的眼光毫无疑问是相同的。

谢明熙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让谢家人发现骆俞。

一旦骆俞被找回来,他便不得不回到谢家。

他怎么舍得离开他的宝贝?

他的宝贝这么娇气、这么任性、这么爱撒娇、这么喜欢呆在他身边。便是一刻找不到他,他的宝贝都会委屈得直掉金豆豆,非要抓住他的衣角,确认他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把他丢下才放心。

可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骆俞还是被识破了身份,他走的那天,即将成年的江昭像个小孩似的哭了一整夜。

可谢明熙却一眼望进了他心里,江昭心里赫然是一片荒芜的冻土,那里头根本没有他,也没有任何人。他的宝贝看似喜欢他喜欢得一刻也离不开他,但只有他知道,他的宝贝心里谁也没有。

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只是因为在他身边不会看见鬼。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多情的江昭实则是最无情的人。

……小没良心的。

谢明熙想,只要离不开他便能足够了。

他还能奢求什么?他也得不到的东西,旁的人,又怎么会得到?不论是喜欢上江昭而不自知的骆俞,还是早就离开的江昭弟弟,那个走得洒脱的养子。

他是猎人,他自然懂这些眼神都是什么意思。

那位养子在他们高三这年便不慎去世了,死因是不知名的父母遗传给他的癌症。他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几年未曾相见的江昭。

可惜,很不巧。

他打电话来时,江昭正写完冗长的作业,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沉沉睡去。并未接到这通来自前弟弟的电话。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宝贝是活在阳光下的,这些肮脏的心思不该污浊了他的情绪。

如果他的宝贝愿意,那他可以永远活在阳光下。

谢明熙想,他好像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宝贝是怎么生活在阳光下的了。

他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宝贝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因意外而死。

也不知离了他,江昭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会不会被深夜出现的亡魂吓到,哭着想要找人倾诉,却发现无人可找。

——他总归,不能变成亡魂,去吓到他的宝贝呀。

谢明熙再睁眼时,身处一间办公室,他的目光落到闪着微光的电脑上。

上头赫然是一个青年的病例。

青年档案上的照片拍得很端正,都说证件照会将人照丑,谢明熙却丝毫不这么觉得。青年眉目精致端正,不仅五官生得好,肌肤雪白,连那层皮肤底下的骨头也是极美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好看的人大多骨相也是美的。

这张照片的主人便是如此。

谢明熙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晌,而后艰难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青年的名字。

——江昭。

他叫江昭。

谢明熙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他却怎么也记不起。

他拼命在脑中回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大约半小时后,一段突兀的记忆经由大脑传达到他的视网膜上。

那是在一片漆黑的海岸上,游轮行驶时发出了巨大的噪音,不远处的甲板上停留着数只海鸟,它们收拢起雪白的翅膀,身形似乎融入了这夜色中,好像是无数沉默的守护者,又如麦田里的稻草人,始终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被一双手推入无边无际的海水中。

坠落的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了一个青年惊慌失措的脸。

他的目光上移,透过层层栅栏,看见了青年眼睑下几乎被睫毛完全遮住的小痣。

像是有谁曾在那儿烙下了一个吻。

而吻又成了胎记。

……谢明熙想起来了。

他被江昭推下游轮,死在了海里。

现在,他是来向江昭复仇的。

谢明熙的视线下移,落到病例描述上,这份病例显示,江昭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家人怀疑他患上了的是某种幻想症,而理由是他曾亲眼目睹过母亲的死亡,从那以后,他便觉得他能看见鬼。

不知为何,面对杀了自己的仇敌,他却没生出任何想法。

他只是想,青年或许是个天赋异禀的人。

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半夜,谢明熙根据病例上的地址来到江昭家中,妄想沉睡中的青年。

不知为何,他心中存着几分期待,兴许是因为刚睁眼时、看见这张照片时,心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真正看见青年的瞬间,他心中却无丝毫波动。

床上沉睡中的青年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娃娃,眉骨绷紧、面色空洞、姿态僵硬,那张照片上的灵气同惊艳荡然无存。

谢明熙看着他,忽地生出一个想法。

他抹去了他在青年记忆里的名字同面貌,只让青年记得曾经有他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的耐心向来很多,更遑论是对待仇人。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无论玩上几遍都爱极了。

为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提前编织好一张大网,设下了每个青年会踩下的陷阱。做完这一切后,他墓山看了看他的墓穴,墓前仅有一片落叶,上头的照片正是他目前的样貌。

谢明熙望着这张照片,心头升上些不适。

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恶劣至极的游戏。他又想,将照片也换了岂不是让这个计划更加完善?

思及此,他选了少年时的照片放上去。

正当他准备下山时,远处的一座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墓碑下死了整整三十年的亡魂即将消散,却不知为何被他感应到了,甚至借助他的力量重新凝起了灵魂。而他的目光往墓碑上头看了一眼,便挪不开了。

这个名字……恰好同几年前离开的那个养子一模一样。

他盯着墓碑看了许久,才唇角一勾,像是想到了什么。

于是几天后,那栋只有江昭一人的房内不仅多了佣人,还多了一个来借住的年轻人,——姓林。

光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江昭相信呢?

他的目的应当是让仇人痛不欲生才对。

他又在这场计划中放了一个母亲进去,一个冷漠地、很少关心孩子的繁忙母亲。

他安排好一切,用一个夜晚的时间,让这些虚假的谎言成了真。

只等愚蠢的猎物一脚踏进……

——谢明熙在墓山上看见了他愚蠢的猎物。

同那张照片一样,这只羔羊肌肤雪白、眉目昳丽,套在雪白的卫衣里头,因着爬山体力不支,鼻尖还冒出了一层细汗,小口小口喘着气。

早春四月的温度尚且是凉的,这里又是山上,青年呼出的每一口热气全变成了雪白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也柔软了他的面颊。

谢明熙在这个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将一束雪白的玫瑰递给青年,用江母强硬的语气命令他去献花。当青年接过花时,他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惬意,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笑一般。

青年应当是怕鬼的,他这样想,不自觉退后。

他也是鬼。

要是将这只雪白的小羔羊吓到了,他该如何?

他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一身雪白的江昭在他墓前弯下腰,这束雪白的玫瑰被送至墓碑前,他好像也同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很香。

轻而易举便芬芳了他整个鼻腔,——或许还有整个胸腔。

谢明熙垂眸,眼中有笑意一闪即逝。

他再抬头时,江昭不知怎的摔在了墓碑上,额头也磕出了殷红的血。

红的血,白的肤。

两种美到极致的色彩交织于一处,却头一次让谢明熙觉得烦躁。

他同这支纸人队伍里唯一有思想的亡魂做了交流,在片刻后,以他的身份从林间走了出来。

这是他成鬼后,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以一个活人的形态现身。

呼吸。

温度。

心跳。

这些都是他无法拥有的。

他只能为自己覆上一层又一层地伪装,完全改变他的原本形态,换上他人的假面,才敢在青年面前出现。

他离他那么近。

他甚至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香气,离得近了,他也能更近的看见青年。

几乎是一瞬,他便看见了青年眼下隐匿起来的小痣。

他心里泛起涟漪。

江昭走得慢,不一会儿便落后,他想走在青年身边,但却因为这个身份而犹豫起来。

他背后,脚步声停了好半晌。

下一瞬,他听见了□□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江昭在他眼前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方才还满心雀跃的谢明熙在瞬间沉了脸色,甚至顾不上掩饰,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江昭眼前,将他打横抱起来。

入手的第一触感是轻。

——好轻。

也好软,他触到的肌肤是软嫩的,像个滚圆的糯米团子。

谢明熙忽地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他回头,在一棵树后窥见了模糊的人形灰影。

灰影朝他弯了弯唇角,阴恻恻笑起来。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谢明熙没看见。他在心内对林玉韵吩咐道:“杀了他。”

倘若他的心思分出一些在灰影上,便会发现,对方说得是两个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