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p>
“纳妾？”</p>
正在写字的笔停了停，我抬头瞥了眼前面坐着的两人，然后继续写下去，口中笑道：“老十，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做媒人了？”</p>
“八哥，也不是我们要多事儿，只是前阵子您推拒了好几门亲事，外面的传言可就不太好听了。”老九的声调还是不紧不慢的，“想必八哥也听说过吧？”</p>
“哼，想想我都气得慌，这样污蔑八哥，不知道是谁造的谣，等找着人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老十气哼哼地说。</p>
传言——惧内吗？</p>
微微一笑，“旁人爱说就由他们说去，管他做什么。”</p>
“八哥，我们兄弟自然是知道您不重女色，又与嫂子情深意笃，可外人不明白啊；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种话传了出去，对您、对咱们今后的打算，可都不是件好事儿呀。再说了，这人选也不是随便定的，这张大人的千金，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是个知进退的，嫂子是明理的人，想来也不会反对才是。”</p>
“对、对，九哥说的对，咱们就是这么想的。八哥你看看画像再说嘛。”</p>
他们兄弟一唱一和，看来今儿定是要我应承下来才作罢。练字的笔不停，我笑说：“纳妾，也不是不行，若有美貌胜过你嫂子的姑娘，我自然可以考虑。”</p>
“嫂子的容貌在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八哥，你这不是摆明了要为难我们吗？”老十嘟囔着，老九却不再多说，想必是了解了我的意思，将话题慢慢转开。</p>
又谈了会儿子政事，他们告辞离开，书房又只剩我一人时，脸上习惯性的笑容才收敛起来。</p>
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我放松身体靠上椅背，合起眼。</p>
我何尝不明白老九说的道理，只是事有先后，比起应付谣言，更重要的是要利用安亲王的地位、权势巩固自己的实力。不纳妾，为的是安抚安亲王一家，无关感情。成亲几年，夫妻情分是有的，可情深意笃？哼……这种词儿用在我们身上，真是不合衬到让人打冷战了。</p>
女人啊，骄横泼辣也好，温柔贤淑也好，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矫揉造作、沉闷无趣。没有必要花费心思。</p>
只是这样想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不过几天就要碰到个让我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女人。</p>
“咦？”</p>
中午刚下学，路过储秀宫，正在讲着课上趣闻的十弟突然停住话，眼光朝一边儿看去，满脸惊讶。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前一后闪进眼里的那两道人影，也让我怔了一下。</p>
今儿个是秀女进宫的日子，老四和老十三到褚秀宫去做什么？若说老十三小孩儿心性想看看秀女倒也是情有可原，老四可不像这么闲着没事儿干的人。</p>
十弟脚下方向一转，不做声地跟了过去。我淡笑。</p>
老四和十三一向跟我们不对盘，说不定这次能抓到他们什么错处。老十这回脑子倒是动得快。</p>
刚入园子，就听到人声传了过来。</p>
“你知道我们是谁？”是老四在说话。</p>
“现在知道了，给两位阿哥请安，爷吉祥。”一个从未听过的姑娘的声音，清脆动听，又有种平和的稳定，一点儿也不像话里所说的第一次见阿哥时候一般女子该有的谨慎和慌张。</p>
“她怎样，有意思吧？”老十三的笑语得意满满。</p>
“哼。”老四的声音还是淡漠，可我倒听出了其中的一丝异样来。</p>
让老四都动容的女人，我定要见见。</p>
“四哥好兴致，居然也会跑到这边来看秀女？”十弟先一步走了出去，我随后转出。</p>
“十弟，别胡说。”对上一双眼，我停住话声。</p>
黑白分明的眼瞳，先是迷惑，然后转为了悟，再来惊讶、无奈、一丝自嘲的笑意和一抹戒备……</p>
原来一双眼在瞬间可以有这么多感情表露，而且是如此不设防地坦然流露出所有真实情绪，在这个什么事都有七分遮掩的皇宫里，这样透明的人儿，实在是不多见了。</p>
那双眼终于依着礼节垂了下去，我这才看清了那女孩儿的外貌。</p>
十四五岁年纪，面孔仅是清秀，但那股子气质耐人寻味，难怪连老四都……</p>
“八哥、十哥兴致也不错呀。”十三闪到女孩儿身前挡住她。</p>
“呵呵，只是下了学路过，听见这有人声，过来瞧瞧，可巧儿就碰上了。”神色不变地看着十三保护性的动作，还有那女孩儿看向十三的眼中分明流露的怜惜，“这位姑娘是……”</p>
女孩儿似是突然惊醒，这才记得给我们请安，正待自报姓名，却让刚到的明辉抢先叫了出来。</p>
没想到她竟是英禄家的姑娘。</p>
看到十弟同样是满脸的惊讶，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英禄家的女儿，为什么会和老四、十三他们在一起，为什么反而对我们满是戒备甚至有些敌意？</p>
看着那女孩儿随太监离开，耳边响起十弟的声音：“明个儿选秀女，我得去瞅个热闹，四哥、八哥、十三弟，一起呀。”</p>
瞥到老四眼色一沉，十三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我笑意又浮上。</p>
再寒暄几句，与他们分了手，我和十弟转身朝纳兰贵妃的宫里走去。</p>
既然老四和十三这么在意她，这个女孩儿，我定要抢到手！</p>
【之二】</p>
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踏进门里，同时，老十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响了起来。</p>
“这个茗薇，胆子倒不小，竟敢装病！”</p>
身旁的明辉身子一抖，头垂下去，脸色煞白。</p>
“又在胡说了，老十，你这毛病可要改改。”将书放在桌几上，“明辉。”</p>
“爷？”明辉忙应声。</p>
“不知道茗薇姑娘的病怎样了，这两天你抽个时间探望一下。毕竟进了宫，你们姐弟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p>
“是。谢爷体恤……”明辉面孔上血色渐回。</p>
拍了拍他的肩，我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你姐姐，放心，德娘娘为人亲切是宫里有名的，茗薇姑娘在长春宫定不会受了委屈。若需帮助，我也自然不会坐视。”</p>
“爷……”</p>
“约莫十四弟也快到了，明辉，你到门口迎着吧。”</p>
看着明辉离开，嘴角仍泛笑意，明辉激动到热泪盈眶的双眼却让我想起了另一双非常相似的、这两天一直在脑里游荡的眸子。</p>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老十这样气恼？我倒想见识一下。”</p>
老九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这才发觉刚才竟恍神了那么一霎。</p>
“还有谁，雅拉尔塔家的茗薇啊。九哥你这两天忙着皇上的差使没碰上，八哥和我可见到了，那丫头和老四、十三他们在一块儿，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八哥看在英禄的分儿上向纳兰贵妃要她，偏让老四占了先……”</p>
“所以你今儿不服气偏要在选秀的时候闹上一闹，是不？可偏能让你闹的人不在……”</p>
“九哥，你……”老十脸涨到通红。</p>
“好了。”我打断老十的话，“选秀这等大事岂容你去胡闹？亏得茗薇姑娘这回没出现，不然有的你苦头吃。”</p>
“在谈那个茗薇吗？”带着轻松嬉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人还没算正式进宫呢，名字倒让宫里的人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雅拉尔塔家的姑娘，好像比蓉贵人还风光啊。”</p>
人影闪了进来，伴随着十四熟悉的笑容。</p>
皇宫里，人人似乎都有一张面具，即使是在关系极好的兄弟之间，也会习惯性地戴上。我的笑容，十四弟的笑容，九弟的莫测高深，甚至是十弟的莽撞……这一张张面具，掩盖了其后的真实情绪。是否有一天，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的主人，也会让面具遮盖一切，让虚伪成为本性？</p>
微笑着招呼十四坐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p>
待正事谈完他们告辞离开，天色已暗。</p>
没有点灯，我独自坐在书房内，任由黑暗渐渐笼罩自己。</p>
昨天下午接到纳兰贵妃的口讯，说德妃先一步开口向她要了茗薇，她没好拒绝。当时也在场的十弟蹭地就冒了火，嚷着要在选秀的时候大闹一场，非把茗薇给抢过来不可。我自然知道十弟此去若真闹了起来会引发的严重后果，可偏阻止的话就是说不出来。这不是我的作风，却是第一次顺由自己心意来做的事。</p>
为什么老四要的东西总是能得到？皇阿玛的关注、太子的信赖、群臣的敬畏……包括女人的心！若我的额娘也有德妃那样的地位身份……</p>
自小就知道了，有一个出身卑微的额娘，即使身为皇子，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甚至正是因为出身皇家，才更要背负身份等级与世俗眼光的压迫。也正因为出身的限制，即使比旁人更出色，我也只能压抑住骄傲和锐气，让自己更加随和来抹平嫉妒与中伤。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我才能真正放松，任由情绪流露。</p>
或许，这正是我对茗薇不愿放手的原因吧——她拥有我一直羡慕和渴望的真实。</p>
面具戴得太久，很累，很累。</p>
【之三】</p>
喧闹声渐渐褪去，皇上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p>
“老十，今个儿怎么这么安静呀，谁给你气受了不成，啊？”</p>
我微笑着看旁边的老十起身回话，心里却突然有了些犹豫。</p>
德妃娘娘的随身女官与十阿哥对上的事儿，这会子估计已经传遍整个畅春园了，话风是从我们这儿传出去的，也就预料到了皇阿玛的过问。在这个最提倡尊卑有序的地方，一个女官敢顶撞皇子阿哥，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不能就此扳倒德妃在宫里和皇上心里的地位，可她也要承担教导不严之过，这一时段失了圣意的日子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p>
只是，那个茗薇的后果……</p>
“回皇阿玛。”老十的声音响起，我倏然一震，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已伸了出去，竟是想拉住老十阻止他下面的话……</p>
神色不变地缩回手臂，目光瞥向德妃那里，却不见茗薇的身影。眼角余光中看到老四和十三的脸色已沉了下去。</p>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儿子刚才不小心被狗给咬了……”</p>
“哈哈……”老十之后的话被笑声淹没，皇上笑得开心，旁边的其他人也凑趣地随着笑，却是神色各异。</p>
老十重新坐下，轻轻哼了声，挑衅的目光与十三对视。</p>
紧握的左手慢慢放松，我垂眸浅饮，不再管老九的探究与老十的突然变卦，只是为自己这几天来的屡屡反常而暗自慎戒。</p>
在皇宫，容不下善良和心软。</p>
我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远处灯光隐约，映照着那一方的热闹，而我，已从其中退出，任清冷寂静将自己吞没。</p>
这种感觉，自小便已习惯。只是，小时候是因为被排斥、被孤立而躲在僻静处独自伤心，现在，则是主动退出皇宴，在该做的事情做完后，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p>
信步前行到湖边，我停下脚步。</p>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另一个人。</p>
月华如练，披洒在那人身上，淡淡地泛起一股光晕来。湖水、山石、碧草、红花、伊人……站在树丛旁，我已不想移动脚步。</p>
宁静柔和的面容，似与月色融为一体。夏日的夜风和着花香漂浮在空气里，仿佛是下午她撞到我时留在我怀中的那抹馨香。</p>
现在的她，柔软而温暖，但我忘不了下午她站在门口听到老十说话的时候因怒气而嫣红的脸和眼里仿佛要迸发出来的火光。</p>
不能否认，当时的我是期待她爆发的，我想知道，在进宫了这么些天以后，她是不是还能保持当初的真性情；所以，当她怒火消失反而一如往常平静且规矩地给我们请安奉茶时，我反而是失望了。</p>
没想到，随后她竟会用了那样一个法子来向老十反击，老十咳到满脸通红的样子，还有当时她恭谨表情下的倔强，让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满怀笑意。</p>
她没有变。不但真实，而且聪慧。</p>
“喀啦。”踩着碎石路走动的声音慢慢接近。我敛起笑容。</p>
是老四。</p>
远远的，我冷眼看着他们并肩而坐，随意的交谈、老四的大笑。当他的笑声渐消，手抚上她的脸时，沉沉的阴冷自我心底泛出。</p>
“那倒难为了十爷，先来咬我这只狗。”记得刚才她愤愤不平的声音清晰响亮。这样一个妙语如珠的人，在十三和老四之中，选择的仍是有权势的那一个吗？</p>
直到他们分别离开，我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心重新冻到僵硬。</p>
老四和十三之间，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我知道这裂缝之间夹的是什么。</p>
雅拉尔塔·茗薇。</p>
她，或许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p>
转身离开，将所有的情绪排离，习惯性的笑容再度挂在脸上。</p>
【之四】</p>
台子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一时间这成了书房里面唯一的声音。</p>
“八哥，我不明白德阳到底错在哪里，你要让他在外面跪上这么大半天？”</p>
老十还是耐性不够，打破沉寂。</p>
放下公文，抬眼扫了下自鸣钟，然后吩咐人扶德阳进来。</p>
“奴才给八爷请安。”德阳声音虚弱。</p>
“知错了吗？”</p>
“是，奴才不该忘了尊卑，在宫里和十三爷动手，惹皇上生气，也给九爷添了乱。”</p>
轻叹一声，我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明白就行。罚，是为你好，让你记得以后别那么莽撞。若非念在你平日忠心为主的分儿上，你九爷也不会为你出头作保，想想那样的话，你现在会是什么个状况？”</p>
“是，八爷的教诲奴才一定铭记在心，会更尽心尽力地办差，以报九爷大恩！”</p>
微笑再度出现，我声音放柔：“好了。你自小便随着九弟，在我们眼里，也就像一家人一样，客气话就别说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这几天就好好养身子，让大夫仔细看看，别落下什么内伤。我这儿还有支皇上赐的雪莲，倒是治伤灵药，待会儿差人送到你房里去，吃了说不得伤势会好的快些。”</p>
“爷，这……”德阳脸上泛起感动。</p>
让人扶了他出去，转眼瞥见老九领悟之色，我淡淡笑着。</p>
“八哥教的不仅是德阳，也是我们兄弟了。昨儿个我们的确是鲁莽了点儿，不过也没想到十三的火气那么旺，一撩就起。”</p>
中秋夜，不管谁被讽刺是没娘的孩子，都会火冒三丈的吧？这几个没尝过其中滋味的阿哥，却是不会想到的，我在心底冷笑。</p>
老十三的感觉，我也曾有，在年幼时，因为额娘的身份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甚至连面都很少见。每过中秋，看到别的兄弟有娘亲伴在身旁，心下的滋味，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p>
“别忘了我说过的，不要招惹他们，老四和老十三自己也会闹出事儿来。”</p>
老九眼睛闪了闪，会意地笑了，“那是，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了，何必惹到自己一身腥。”</p>
“闹事儿？什么事儿？”只有老十还懵懵懂懂的，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中露出一抹古怪，“不会是指老十三昨儿晚抱美人儿入睡的事儿吧？”</p>
我一怔，“什么？”</p>
“今儿一早进宫，就听说了，昨儿晚上，老十三睡到了长春宫女官的床上。”</p>
“是谁？”</p>
“还有谁，不就是雅拉尔塔家的那个。”</p>
茗薇？！</p>
笑容不再，原先的那些个推敲假设，竟因老十的这句话彻底颠覆。茗薇最终选择的是老十三吗？为什么？</p>
心思翻涌间，蓦然瞧见老九看我的眼神从惊讶到了悟，最后竟泄出了些讽刺的笑意。</p>
“奴才见过八爷，爷吉祥。”</p>
“起来吧。老十四在吗？”</p>
“回八爷，十四爷在房里写字儿呢，奴才这就通禀去。”</p>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好。”</p>
微笑着打发了十四宫里的太监，我转过回廊，已经到了老十四的书房前。</p>
书房窗大开着，十四正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见那脸色喜悦一阵、恼恨一阵、恍惚一阵。</p>
顿了顿脚步，我笑道：“老十四，在学什么功课呀？”</p>
十四微惊，朝我看过来，刹那间，已转做平日满不在乎的笑脸。</p>
“什么风儿把八哥吹来了？今儿个不是说要处理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能进宫的吗？”</p>
我笑着走近他，眼角瞥到他平放在书桌的纸张上一个个“佛”字儿，“十四弟这是要开始学佛经了吗？”</p>
“没，写着玩儿的。”十四随意说着，将那纸随手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儿。</p>
“刚去皇阿玛那儿回了话，想起来昨儿个老十三受伤，不知道今儿伤势怎样了，就过来看看。”</p>
十四脸色微沉，随即又哼笑起来，“老十三啊，八哥你就不用担心了，他好得很。”</p>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还是被我看了个清楚，那是怒火。因为嫉妒吗？没想到那个茗薇居然如此厉害，连十四也陷进去了。</p>
微微一笑，我将话题转开，又谈了阵子话，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p>
十四送我到门口，突然顿住，眼睛死死盯住不远处水塘边儿的一对人影。</p>
是十三和茗薇。</p>
十三正讲着什么，原本嬉笑着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但当茗薇握住他的手时，他看向她的双眼再度明亮起来。</p>
我知道他的眼为什么而明亮。</p>
是茗薇脸上浓浓的怜惜。</p>
默然与十四分手，我回到府里，照例地换了衣衫，坐在榻上继续看公文，却怎样也看不进去，那个充满怜惜的表情塞满了整个头脑。</p>
“爷，水端来了。”</p>
“放在那边，你下去吧。”</p>
站起来走到脸盆前，俯首要洗脸清醒一下，却不经意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呆住——</p>
下午在十四弟脸上出现的神情，我也有吗？</p>
我闭了闭眼，任由毛巾落进水里，扰乱了那个影像。</p>
中午九弟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我终于明白了。</p>
【之五】</p>
马匹在雪地上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从我们身边掠过，带来一阵刺骨寒风，而后消失在风雪里。</p>
脖颈一凉，随着风势有雪片飘进衣襟里，那股寒意直钻心底。</p>
“咦？老十四这是怎么了，下这么大雪还往外跑？”旁边老十原本高昂的叫嚷声却被风吹得零散起来。</p>
我不做声，回想着刚才与十四错面的时候看到的他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阵不安。</p>
“又和谁闹别扭了吧？这个老十四，最近总是古古怪怪的，动不动就发火，可不像原来的他了。”老九慢条斯理地说着，语含嘲讽。</p>
他这话，说的是十四，暗地里也是指我的吧？</p>
前阵子出京办差，说实话我是松了口气的，至少这样可以不再听到老十三和茗薇的传言。我不是已经在朝廷站稳了脚跟的老四，更不是毫无野心的老十三，我要成功，就必须抛弃儿女情长。</p>
对茗薇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夜我反复自问，却无法理清。或许，自小从未享受过呵护的我是在贪恋她的那种温暖，或许，只是出于对十三能够得到那份温暖怜惜的嫉妒。</p>
所以，在我尚未深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远离。</p>
但如今看来，我做得显然并不成功。老九这话，是暗示，也是警告。若我再不知克制，甚至因此误了大事，我知道他们会怎样做。</p>
兄弟？哼哼……如果我仍是幼年那个毫无权势的八阿哥，老九和老十又岂会跟在我身边？若有一天我再度没落了，又有谁能死心榻地的随着我？老九他们，也不过是将赌注投到了我这边，希望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兄弟之情？在我的生命里，早已经不存在这种东西。</p>
兄弟尚且如此，何况陌生人。为了那么一个温暖的表情就要放弃已经辛苦得来的一切吗？更何况那份温暖也不是给我的……</p>
我轻轻拍拂了下身上的积雪，转头朝老九笑道：“老十四不过是发发小孩子脾气罢了，不用操心，碰到大事儿他可把握住的。”</p>
老九也是一笑，“八哥说的是，我倒多虑了。”转头吩咐亲信跟着十四随身伺候着，而后率先驾马前行。</p>
老十自是不去管我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跟了上去。</p>
我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寒意更甚。</p>
“小薇，小薇……小心！”</p>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黑暗里面掩饰不住的粗重呼吸。</p>
十三的声音，竟入到我梦里来。</p>
随即太医庆幸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亏得茗薇姑娘挺身而出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力，不然十三爷的伤可不会像现在这样简单了……”</p>
呼吸渐渐转缓，睡意全消，我坐起身来。</p>
下午回到营帐，远远就见人流涌动，一问才知道是老四和老十三在探路的时候碰到野熊，受了伤回来，当下便决定去探望。即使与老四他们暗地里斗得再厉害，在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这个时候，尤其要表现。</p>
可在老四的营帐外碰到了德妃，知道老四已经服了药睡下了，不好再打扰，便陪同德妃一起到老十三帐子里去看看。没想到却听到老十三昏迷中的叫嚷，以及太医的话。</p>
茗薇，竟可以为老十三连命都不要吗？</p>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而在听到的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老九的动容。</p>
黑暗之中即使不看，也知道此刻嘴角浮起了苦笑。老九的反应并不奇怪，这样一个女人，让人不能不动容。无论是她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那份勇气之后支撑着的感情。</p>
如果当时碰到熊的是我，她会这样做吗？</p>
这个问题一遍遍地泛上心头，却不纵容自己再想下去，不允许自己有哪怕只是片刻的脆弱。</p>
我是额娘的骄傲，是老九、老十他们的支撑，我必须坚强，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p>
从来没有。</p>
【之六】</p>
漫天的风雪终于停了。</p>
老四和老十三的伤势稳定，各地使者又陆续到达，让围场里的气氛从昨天的紧张凝重转为轻松。一路走来，欢歌笑语灌了满耳。看着那些个笑脸，竟然有些羡慕起能够这样畅快欢笑的他们。</p>
“八哥。”</p>
老九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叫着。</p>
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微挑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