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个人从僻静角落走出来，低头整了整衣服，然后神色自若地融进人群里。</p>
太子！</p>
皇上的赐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陪着皇上见那些使节，却在这里做什么？</p>
看着太子快步走远，而后消失，我们停在原处，目光仍放在太子刚才出现的地方。</p>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另一条身影缓缓步出。</p>
与老九对视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我相信此刻我眼中出现的也是同样的光芒。</p>
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若非皇上临行前交代了我们一些紧急公事要处理，此刻的我们恐怕就在宴席场地应酬，哪里能看到这一幕。</p>
太子与正当宠的郑贵人……</p>
这枚棋子儿的价值，可大得很呀！只要时机掌握得法，说不得就能天翻地覆了。</p>
我含笑招呼老九朝宴席方向走去，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行动。</p>
皇宴那里热闹非凡，外国使节和蒙古的王公大臣们正轮番儿地给太子和阿哥们敬酒，发自心底的愉悦让我也微笑着，因为这是头一回看到太子春风得意的模样却没有愤懑的感觉……</p>
眼光一斜，心神微乱，笑容不自觉地淡了下去。</p>
老四坐在位子上，朝前方看着什么，目光专注。</p>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这样的场合失神，我也知道他在看什么。</p>
于是很轻易地找到了她——茗薇。</p>
两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她仿佛变了一些，有些许憔悴，也少了之前见她的时候感觉到的轻松和从容，却多了些温柔；她又仿佛没有变，仍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p>
若是老十三看到他们这样的对视会是什么表情？我心底冷笑，暗自期待仍在笑着与十四说话的十三能转过头……</p>
却不想茗薇先转移了视线。</p>
当那双眼睛不经意与我对视时，我向她微笑点头，而后看清楚了她的眼神。</p>
心中仍残留的愉悦就此荡然无存。</p>
“这个茗薇，千万别落我手里头，落我手里头了，我要把这些全要了回来。”老十边叫嚷着边掀了帘子进帐。</p>
“茗薇？她又怎么惹着你了？”我笑问。</p>
宴会散了之后，我和老九留下来向皇上回话，老十便与老四他们先行回营帐去歇息。就这么会子工夫，他们居然又碰到茗薇了？</p>
老十涨红了脸又不说，还是跟来的十四笑着说明原委，才知道原来他们回营路过十三帐子的时候，老十又被茗薇给戏耍了一番。</p>
“头埋在雪堆儿里醒酒？呵，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笑着说。</p>
“八哥！”老十嚷着。</p>
我一笑，不再取笑他。又谈上几句话，十四便借故告辞。待他背影消失在帘子外面，我看了眼仍是气到脸红脖子粗的老十，又想起十四临走时即使是笑意也掩藏不住的心事。</p>
这个茗薇的影响力啊……</p>
“嗯哼！”老九清了清嗓子，惊醒了我，我再度挂上笑容，不去理会老九那几乎已经见惯了的略带讽刺的目光，继续讨论刚才的公事。</p>
只是心里暗自恼怒，每每在我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紊乱的时候，她偏要出现再度扰乱我心神。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她都是在无意中完成的。</p>
她会对十三给予怜惜和温暖，会对老四展露心痛与柔情，可对我，只有冰冷。</p>
【之七】</p>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低响，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盘子放在桌面上的轻微碰撞摩擦声，然后脚步声慢慢退了出去。</p>
依然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四周重新静寂下来，思路也回到刚才的断裂处。</p>
混乱的日子终于过去，宫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稳，似乎一切都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朝中少了几名大员，宫里少了部分内臣。</p>
索额图，没人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不过也够愚蠢，在如今这太平盛世作乱，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的失败毫不奇怪。只可惜这回没把太子拉下去。</p>
由此可见，皇上对太子的感情仍是深厚，所以，当初没把太子和郑春华的事给捅出来倒是明智之举。任何一步棋，都应该起到相应的作用。若是当时便告发太子，恐怕不仅不能把太子扳倒，反而对我们不利。</p>
不过，一直以来太子一言一行的背后都有索额图的指导，索额图这一倒，太子少了一个强力支撑，以他的才智绝不足以领导朝纲。我倒要看看当太子在政事上一次次让皇上失望的时候，皇上对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信任？</p>
如今朝廷里面能给太子实质性支持的，恐怕只有老四了吧……</p>
这个老四，我原来倒是小瞧了他。</p>
原期望着他和十三就算不为茗薇反目，也至少会有了心结，不再那么配合无间，可没想到，即使是在茗薇即将被赐婚给十三的时候，他第一个关照的还是十三，甚至一手促成了十三的婚事。</p>
而后的日子，他即使明显消瘦，即使愈发沉默，即使加倍冷冽，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却依然冷静如常，毫无差错。而十三，经过这一次，对他更是全心辅佐，跟着办了几次差，迅速成长起来，待人处事的功夫竟让我们刮目相看，让老四办起事来如虎添翼。若是老四一早就预估到了这一点，那他的心机之深沉，已是我们不能及的了。</p>
想到这里，突然发觉，以往竟从未认清楚过真正的老四。</p>
只怕这宫中的人里，只有茗薇真正了解他吧。</p>
我到现在依然记得，赐婚时老四说完那句话后茗薇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茫然和为难转为深刻的痛楚，唇被咬出了血印，又被滑落的泪珠洗刷。可她的痛苦里也带着了悟和自嘲……</p>
当时不是很了解那自嘲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完全清楚了。那时的茗薇就知道在老四心里，再深刻的情爱也比不过另一样东西。</p>
若论理智，我不如他。</p>
所以我站起来阻止，给了机会让老四表现出他的兄弟之情，给了理由让茗薇更加敌视我，却最终无法挽回什么。</p>
只是，好歹我是争取过的，总比老四一手将人让出去的痛苦要好一些吧，至少不会像他那样的食不下咽、抑郁难消啊。</p>
我讽笑着坐起身，在刚才下人进出之间，一旁的小几上已经摆好饭菜，捡起筷子进食，笑意渐收，饭菜入口，只觉满嘴苦涩。</p>
“你命中带煞，不宜早娶，要是娶了，是煞你还是煞我？”她低笑着问十三。</p>
“当然是煞你！”老十回答。</p>
“奴婢谢皇上，谢德妃娘娘。”她朗声谢恩。</p>
当我说完话后，茗薇抬头看向我的眼中的敌意和愤怒；当老十有意搅局后，她由彷徨转为坚定的神色……</p>
其实，将茗薇推出去的人，何止老四，我又何尝不是从另一方面亲手将她的心推给了十三。</p>
【之八】</p>
“爷，十四爷到了。”王义在门口通禀。</p>
我应了声，头没抬，只吩咐着请人进来。</p>
不多时，便听到十四的脚步声跨进门里，随后响起的是他的笑语：“胤祯给八哥请安了，九哥、十哥还没到吗？”</p>
我停下笔，示意他坐下，“他们早先进宫去了，待会儿就到。”说着话，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p>
十四仍是惯常的嬉笑面孔，声音也轻快得很，可那笑意一直没达眼睛里去，连带着那轻快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刻意了。</p>
“八哥又在练字儿了？”</p>
“是啊。皇阿玛吩咐了要每天写十幅字儿，今儿个还差两幅呢。”我微叹一声，转而笑道，“书法这事儿，我实在是不擅长，怎样也写不成十四弟那般好字儿来。前儿德娘娘送了额娘一本儿佛经，我看那字体挺拔飘逸，倒挺像你的，这还在惊讶呢，办差的空隙还能为娘娘抄佛经，十四弟实在是孝心可嘉啊。”</p>
十四端着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浅饮一口，“这回八哥的赞誉我受之有愧，那佛经可不是我抄的，宫里什么能人没有啊，字写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他口中说得平淡，眼神却恍惚了起来。</p>
这份恍惚是为了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自然更不会点破。</p>
近期十四越发与我们走得近了，除却我在朝中不断扩大的势力影响以及我们一直以来刻意地拉拢，茗薇，只怕也是原因之一。因为老四的动心，让德妃拒绝了十四讨茗薇的请求；因为老四的支持，让十三如愿得到了茗薇。老四因此得到了十三的全心支持，相对的，也将十四越推越远。许是因为他与十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才会如此忽视，可这忽视倒让我们渔翁得利，十四的潜力，比起十三来可是毫不相让啊。</p>
正待转移话题，脚步声在门外响了起来，门帘一掀，老九他们走进来。</p>
“怎么了？”看到他们面色古怪，我问道。</p>
“刚从宫里得到消息。”老九顿了顿，接着说，“老十三的婚期定下来了。”</p>
我微怔，一转念间已经明白皇阿玛的意思，眼光不由地掠过十四，他刷白的脸有瞬间扭曲，额头上一根青筋爆了出来。</p>
收回视线，再转向老九时，正碰上他探究的目光。我微笑。</p>
若老九以为我也会像十四那样，他可就错了。对于茗薇，我是有过动心，可也仅止于动心，一个已经属于别人的女人，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继续沉迷，更不可能像十四那样毫不考虑地付出深刻的感情。</p>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才不会受伤。</p>
回到府门口，我下了马，缰绳交给下人，一言不发地朝门内走去。</p>
身后急奔的马蹄声戛然而止，杂乱的脚步声跑了过来，同时伴随着叫声。</p>
“八哥，我知道我错了，你别恼了好不？”</p>
脚步顿住，我淡淡道：“错了？你可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p>
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象到老十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低叹口气，缓步走进花园凉亭，遣退下人，回转身看向跟随来的两人之一，“老十，若还当我是你八哥，口是心非的话，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p>
老十脸涨红，“八哥，你说过老十三的婚宴上不要闹，我知道我没听你的话，可我只是看不过老十三那副得意的模样想灭灭他的威风，又没闹大，八哥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就不明白了。”</p>
想灭老十三的威风？我心底冷笑，最后被人嘲笑的是谁？</p>
“八哥，我们今儿个行事是有点儿冒失了，尤其是太子还在，不该去为难老十三。亏得八哥来得及时，不然我们就做出了违逆圣意的事儿。今儿的错我们定会仔细反省，请八哥放心。”老九顿了顿，而后施礼，“时间不早，我们这就告辞了，您也早点歇息吧。”</p>
我微微点头。老九毕竟是心思灵活，转念间已明白其中的利害。</p>
他们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倚栏而坐，仰首看天，只见月明星稀。</p>
夜色已深，园子里只听到蛙鸣声声，这般的清幽与早些时候皇宫内锣鼓阵阵、喜气洋洋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p>
老十三得意吗？是该得意，娶到那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p>
当十四敬茗薇酒时，连我都不禁担心。不是为茗薇担心，而是为老十和十四会不会把婚礼搅乱担心。皇阿玛同意十三这时候成亲，自是为了安抚人心，让宫里宫外的人知道皇家依然一切如常。如果在这样一个做戏给大家看的婚礼上闹出事儿来，那闹事儿的人，只怕后果堪忧。</p>
可没想到茗薇会说出“夫妻本是一体”的话，顺理成章地让十三代喝了酒，将一切化于无形。这样的女人，让人赞叹，也让人放不下。</p>
失去这样一个女人而得到十三的忠心，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当时在门外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的老四，即使强力克制也禁不住苍白了脸的老四，是否在心里后悔？</p>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两条人影从园子那头走了过来。</p>
前面一个，是熟悉的窈窕身形，夜色将她的人笼罩住，我却能清晰地明了那面容上的娇艳与明媚。</p>
我微笑。</p>
当年我成婚时，也曾遇过与十三同样的难题。当时在朝中并无势力的我娶到了安亲王的外孙女，自是惹人眼红，成亲当日面对的暗讽与挑衅比起十三这回来只多不少。也有人借敬酒之名想让我们出丑，而她的对策是干脆地仰首喝下三杯烈酒且面不改色。当时她的酒量让大家鼓掌叫好，从此不再为难我们，也让我暗自惊叹不已。可当我应酬完之后回房，才发觉她早已醉倒——方才的她只是骄傲到不愿示弱而已。</p>
我身边的这样一个特殊的女人，虽然没有茗薇的聪慧，虽然性子有些娇蛮泼辣，但此时此刻当我记起她曾为了捍卫我们的尊严而勇敢站出来的模样，心中柔情忽升。</p>
其实她才是我名正言顺要好好对待的女人——我的妻。</p>
“茗薇倒是个厉害角色，以后可不能再小瞧了她。”</p>
从宫里出来即将分手之际，老九突然低声讲了这么一句，我一怔，对上老九的眼光，心中了然。</p>
刚才十三和新福晋见家礼，虽然不说，我也知道老九期待着能从老四和茗薇之间抓到点把柄，可除了老四刚进来时候茗薇有瞬间不明显的失态之外，她对老四与对其他兄弟的态度毫无二致，这让老九在意外之余也对她起了防心。</p>
说出这句话的老九，已经正式将茗薇列入敌手之一了。</p>
而他特意对我这样说，自是不想我去阻止他的行动。我淡笑。</p>
若是对扫除未来障碍有利的行动，我岂会阻止？我可不管要遭殃的人是谁。</p>
将方才茗薇敬茶时凝视我的目光抛在脑后，我快步进府，随口问：“福晋呢？”</p>
“回爷的话，福晋正在房里，您要找，奴才马上就给福晋传话儿去。”</p>
摆下手，“不用了。”</p>
打发了太监，我朝内房走去，远远看到房里的灯光映照出窗子上的人影来。</p>
“小姐，现今爷对您的宠爱可是越来越多了呢。”房内隐约传出陪嫁丫头宝珠的笑语声。</p>
“夫妻嘛，不都是这个样。”她的声音带丝慵懒，又带点得意。</p>
“那可不是，放眼宫内，有哪个阿哥对福晋是像贝勒爷对您这样的专宠啊。”</p>
她哼笑，“男人啊，专情的有几个？你也不是不知道，前阵子他还不是有了异心，现在能对我这样，恐怕良妃娘娘的话起作用不少吧。”</p>
我欲推开房门的手在半空顿住。</p>
“良妃娘娘？小姐，您上回进宫和娘娘说了那么半天的话，到底是说些什么呀？”</p>
“没什么，不过是想娘娘得机会给他念上几句，哼，见天儿的为别人的女人魂不守舍的，哪儿像是个做大事的男人……”</p>
不再听下去，我疾步离开，双耳轰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铁青。她嘲讽的语气、前几次进宫请安时额娘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及担忧又心疼的眼神，此刻全部汇集成急欲破胸而出的愤怒。自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之后，我从未受到如此羞辱！而给我这般羞辱的，竟是我的结发妻！</p>
原先曾经感动于新婚时她的护卫行为，现在才知道自己竟是表错了情，她在意的，只是她自己的尊严，从来没有将我包括进去。</p>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放声狂笑的冲动，却习惯性地克制下去，手握成拳狠狠捶向一旁的廊柱。</p>
手上的剧痛让我渐渐清醒了过来，靠栏而立，我闭上眼，寒意彻骨。</p>
方才刻意遗忘的带着一丝怜惜与温柔的目光又重新在眼前晃动。这是茗薇第一次不带敌意地看着我，此刻，这目光竟已成了我唯一的温暖和安慰……</p>
【之九】</p>
从乾清宫出来，老九微微沉吟，而后问道：“八哥，皇阿玛命我们协助三哥编书一事，您觉得应该从何着手？”</p>
我尚未回答，老十已插嘴：“说什么协助编书，不过是让我们帮忙找人，从举人里面挑也就是了。”</p>
“老十，若真是如此简单，哪需要我们来做？”老九打断他的话，“三哥那儿的翰林学士本来就多，若是他们都没办法做成的事儿，必然要找更多学问高深的文人才行。问题是我们要从哪里下手。”</p>
我微微一笑，“若说文人，我府里倒是有现成的一位在。”</p>
老九双眼一亮，“八哥说的是何焯？我刚才竟没想到。他可是个人才，不讲学问，单凭他在江南文人中的地位，就不容小觑了。”沉吟一下，“但只他一人，即使有再大的影响力，只怕也没办法满足我们所需吧。”</p>
“九哥忘了朝里还有一个人吗？”老十得意地笑起来，“说起影响力，他可绝对不下于何焯啊。”</p>
老九看了我一眼，口中应道：“张大人啊……”</p>
他那一眼的含义我自然明白，当时回了老九他们纳妾的提议，已然得罪了张之碧，此刻即使是奉皇命办事，他是否尽心协助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到的。</p>
低垂下眼，掩去波动的情绪，我声音依旧平和：“张大人的才学我一向仰慕，我们就挑个日子过府拜会。”</p>
“八哥？”老九讶然。</p>
我淡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至今尚无子息，对皇阿玛与额娘已甚感惭愧，想来也该是纳妾的时候了。”</p>
银白色的月光，由敞开的窗子泻进屋里，洒在桌面铺平的画上。</p>
我直立桌前。从白天老九和老十的惊讶目光中我可以猜到他们的想法，他们不曾想到我会同意纳妾，但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我同意，不是为了办差方便，而是为了这幅画。</p>
“哼，若是想她，就早要了来，别等着人家成了别人的福晋才拿个画像睹物思人。”</p>
画中，少女拈梅而笑，面容清秀，笑颜婉约，除却眉宇间仍留存的稚气，倒与另一人有几分相似。正因为这样的相似，才会让她毫不容情地发难吧。</p>
画像中的少女面目渐渐模糊，而另一张苍白的脸和痛楚的眼越来越清晰。</p>
小薇……</p>
当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这个名字头一次从我口中毫不犹豫地叫出来时，让我自己也是一惊，冬猎时十三在重伤昏迷时仍叫着茗薇名字的影像再次闪过，而后被失落与自嘲代替。</p>
即使和十三叫着同样的名字又能如何？我不是十三，没有人会为我舍命相护。</p>
那个瞬间，茗薇没有了我惯常看到的骨子里的柔韧与坚强，只剩下仿佛一碰就碎的脆弱。只是，这份脆弱究竟是因为她的伤痛，还是那时正抱着她的人？</p>
那个瞬间，老四的行为已经逾矩，可他并不在意，当时的他恐怕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吧。他在意的，只是茗薇的伤，只是茗薇与他眼波纠缠时的汹涌暗流。</p>
那个瞬间，老九动了一动，我知道他要对老四和茗薇有所行动，而我用对茗薇的问话打断了他。不愿此刻动手自然有我的考量，但身后老九的讽刺眼神仍是让我微微心虚。</p>
那个瞬间，很快过去。迷雾从茗薇的眼中消散，她已恢复理智。</p>
我淡淡看着茗薇也挂上面具一样的笑，心微沉。</p>
我不是老四，没有人会用真面目对我。</p>
我淡淡看着老四的嫡福晋在为他掩饰。</p>
老四是幸运的，娶到一名贤妻。</p>
我呢？</p>
抬眼看向台阶上的人，熟悉又陌生。</p>
宾客散尽，我尚未开口，她已将那幅画抛在我面前，还有那句满含嘲讽的话。</p>
可她不知道，这并不是茗薇，而是当时老九他们劝我纳的妾。</p>
画卷慢慢展开，左下角一行小字——张之碧之女。</p>
【之十】</p>
听到耳语，我抬头，将举在唇边的酒杯放下，微微一笑，掩去眼中闪过的光芒。</p>
“八爷，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这酒可不能不喝呀。”一旁的众人仍在嬉闹起哄着。</p>
我站起身，笑道：“各位大人，这酒我肯定喝，不过要等接完太子爷的驾才行。”</p>
众人一愣，刹那间静了下来，面上都带了些讪讪之色。</p>
我视而不见地招呼老九、老十随我去接驾，却在转身时在心里冷笑一声。</p>
这些个人的心思，我自然知道。</p>
即使表面一贯和气，实质上我们与太子内里的竞争，从来没停止过。现在他们在我府上碰到太子，自然会被太子划定为我的人。这样的认定，对那些还在三心二意的墙头草来说，可是大大不妙的事儿啊。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这样一来，还在犹豫的那些个也不得不靠到我这边来了。</p>
果然，当太子看到我身后的文武官员，笑容变得勉强起来，脸色也隐隐泛青。</p>
这两个月来老四和老十三到桐城去巡视河道，没了他们的协助，太子已经接连办砸了两件差事，引得皇上心中不满，他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见到我府内景象，心里是何等滋味，我自然清楚得很。</p>
显山露水原本不是我的风格，可如今太子是外强中干，已无法动摇我的地位，而且我手中还握着一个杀手锏……</p>
行礼之后引太子入府，心中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面上仍是微笑着与他寒暄，觥筹交错间，夜色已深。</p>
宾客尽欢而散，我缓步回房。不用看，也知道房里已被装饰成喜气洋洋的红色。脚步顿了一下。</p>
当年我新婚，红色的房间，娇艳的脸，骄傲而倔强的眼，仰首干杯的姿势，如今化为满脸的怨愤与不甘……</p>
老十三新婚，红色的房间，镇静的神色，面对刁难落落大方的笑语“夫妻本是一体，又何必分彼此”……</p>
如今，当我迈进新房时，面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女人？</p>
门轻轻被推开，床边的身影安静端坐，我走近，伸手，盖头滑下。</p>
画像中的人真实地落入我眼底，但那紧张且谨慎的姿态，和规矩的低垂的眼，让我再也找不到原先的那丝熟悉。</p>
莫名的失落感笼上心头。</p>
寒风推开了半掩的窗子，直灌进房内。</p>
我半躺在软榻上，看折子的眼没有移动，听到有人轻轻走进来关上了窗子，走近掖了掖盖在我身上的被角。</p>
一年来已经熟悉的香气传入鼻中。</p>
“爷，天寒，您早点歇息吧。”</p>
“你去歇着吧，我还有折子今天要看完。”淡淡说着，目光仍未移动。</p>
身边的人静默了一下，而后无声地退离书房。</p>
待脚步声远去，我疲倦地闭上眼。</p>
今天从德妃寿宴返回的路上我们的交谈又重现眼前。</p>
“这个茗薇！这个茗薇……”</p>
老十边走边恨恨自语着。</p>
我一笑。这四个字几乎成了老十的口头禅了，每回他和茗薇碰头，被呛到说不出话的总是老十，也难怪他这么恼火。</p>
“一个女人家，和她计较什么，犯不着为她发火。”老九劝道。</p>
老十愣了一下，脸色缓了下来，哼声道：“九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是要和这丫头一般见识，只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竟是站在老十三那边儿，着实让人恼火……”</p>
我心中一动，侧眼看去，见老十盯住正和太子讲话的十三的眼里充满敌意。</p>
这敌意中是否也含有嫉妒的成分？</p>
“十阿哥说得对，我费尽心机把你弄到手，原是该小心些的。”</p>
“女人就应该遵从三从四德才是……可是我阿玛不在这儿，丈夫也没说什么，那就只剩下……十爷要是非让我听，那我听从您的吩咐也就是了。”</p>
她与十三紧紧相握的手，她带着温暖和柔情的与十三密密纠缠的目光……</p>
独一无二呀，老十这回的说法倒真是贴切。</p>
我低头，遮住一闪而过的苦笑。</p>
是啊，纵使有相似的眉眼又如何？茗薇只有一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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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