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p>
“四哥，今儿个您一定要应承我！”</p>
“胡闹！”</p>
“四哥，您不知道，她真的很特别……”</p>
我在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十三弟和他的一来一往，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个多月了吧，就从上回十三弟从内务府回来开始，一直闹着他帮忙讨一个秀女过来。他哪里肯做这种事，偏偏十三弟拗着性子非要他答应不可。十三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虽然倔强，但一直以来除了四哥在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之外，还没见为第二个人如此执著的，心下不禁对那个秀女有了点儿好奇。</p>
“十三弟，又在闹你四哥了。”我笑着，掀开门帘走进去。</p>
“四嫂。”十三笑嘻嘻地请了个安，“今儿您过生，特地给您贺喜来了。”</p>
“谢过十三弟了，不过贺喜是名，怕是找着机会劝你四哥才是真吧。”忍不住取笑他。</p>
“看四嫂说的，冤枉啊！”十三口中喊冤，脸上仍笑嘻嘻的，“不过看在我这么诚心祝贺的分儿上，四嫂您也帮忙劝劝四哥嘛。”</p>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哥决定的事儿谁能劝得了的。”</p>
“那不一样，您今儿个可是主角儿，您说一句，那可顶我十天半个月的磨了。”</p>
我笑瞥十三一眼，走到书桌前。“爷，让十三弟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您不如先去看看那个姑娘再做决定如何？”</p>
他不答应的原因我是可以约莫得到的，一方面那姑娘是秀女，毕竟是要进宫的，没大选之前她的身份是忌讳，而另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因十三弟这回反应太过特殊，最怕是被狐媚子女人给缠上了。</p>
他不答应是想等十三弟冷静下来自然忘记这回事，但十三的执念太深，与其这样一直耗着，不如让他先去看看那个女孩的底细，再决定是留是放。</p>
考虑了一会儿，他微微点头。十三弟欢喜道谢，我只是淡淡一笑。其实他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要由我说出来罢了。</p>
丫头在门外说家宴已经备好了，我应了声，陪着他和十三弟一起走了出去。这桩事儿也就随风而去，不再萦怀。</p>
这时的我并不知道，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为自己说的话懊恼后悔。</p>
小薇。</p>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十三弟在公事之外最常说的字眼。</p>
我一直知道它代表一个女孩，一个在十三弟心目中有特殊地位的女孩。因为总是听到这个名字与聪慧、可爱联系在一起，听到十三说她能唱动听的歌儿，能写一手好字，能讲好笑的笑话儿，还能不动声色地给老十刺儿吃……</p>
但我从没意识到，或者说从没想过，这个名字在四爷心目中也有着特殊的地位。</p>
他是从不注重男女情爱的，从我跟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对我没有，对其他妾室也没有，即使是如今最受宠年氏也是一样。数年来，我已经习惯和适应了他的冷情，甚至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见到他动心的时刻。</p>
我以为……</p>
但我错了。</p>
当我看到十三弟谈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迅速浮起的刻意的淡漠时，我隐约感觉到我错了。</p>
当那个名字在十三弟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理当谈起她时他们都会特意避开的时候，我开始了解我错了。</p>
而在那个早晨，当他们避无可避地讲到那个名字时，我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错了！</p>
那个早晨，听说十三弟在前一天和老九的跟班打了起来，还受了伤，又被关在长春宫思过。于情于理，我这做嫂子的定要问候一下的，于是趁着清晨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机会见到十三，还有他。</p>
他和十三正坐在花园凉亭里谈天说地，远远看过去，似乎正说得畅快，但我只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我顿了顿脚步，又想起了早上来长春宫一路上听到的流言飞语。</p>
十三见我来了，站起身请了个安。</p>
我笑问：“看十三弟精神还不错，听说昨儿个伤着了，现在可好些了？”</p>
“谢嫂子关心，已经好很多了。”</p>
“嗯，可要多注意休息呀。”瞥到了十三被仔细包扎起来的手腕上绑着的帕子，那上面分明绣着一枝寒梅，心中一动，“很精致的绣工，这是谁的呀？改天我也请她帮忙绣点图。”</p>
十三神色僵了一下，“是小薇的。”</p>
“小薇——”我淡淡重复，眼角余光看到他的脸色倏地刷白，扭转了头瞧向假山，但那瞬间他漆黑眼眸中流露的东西仍深深撞进我的心里，让我那一刻甚至无法呼吸。“那我可不能请她帮忙了，不然十三弟……”</p>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不下口里的话，看着那个愈发僵硬的身躯，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让那个伤了我心的人更心痛……</p>
【之二】</p>
“阿玛……”</p>
“嘘，小声点儿，阿玛已经歇下了，别吵到他。”我轻掩住那张发出清脆童音的小嘴，使个眼色叫丫头抱了弘晖出去玩。</p>
回头看着斜靠在软榻上小睡的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放任自己细细地看他吧。</p>
冬猎回来已经有段日子了，可他的身子一直不见大好。伤势已经无碍，精神却始终欠佳，脸上血色少了很多，且越发瘦了下去。</p>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消瘦究竟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还是心……</p>
皇上冬猎返京，两件大事儿转眼就传遍了宫里，一个是他们遇熊受伤，另一件是皇上赐婚，而两件事的主角儿都是十三和小薇。</p>
知道皇上将小薇许给了十三弟，我是松了口气的。或许这样，就能控制住那些已经几乎无法遏止的东西。</p>
毕竟，十三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啊。</p>
十三仍是天天过府，谈政事，谈趣闻，一切仿如从前。但在他不经意地张望时，十三看着他的眼中会泛起感激与歉疚，而在十三神采飞扬浑然忘我滔滔不绝时，他会片刻恍惚，双眸黑不见底。</p>
他们都在痛，都在掩饰，却无法逃避。</p>
对这一切，我心痛，我嫉妒，却无能为力。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照例定期进宫给娘娘请安。</p>
“福晋，娘娘正在梳洗，请您先在这儿等会儿。”</p>
“知道了，冬莲姑娘不用招呼我，伺候娘娘要紧。”我笑着应声。</p>
目送冬莲的背影在娘娘寝房门帘后消失，我径自坐下来看着周围景致，慢慢品茶。</p>
若有若无的声音随风送了过来，有人在低声哼着曲儿，那是我从没听过的调子，只觉得低柔婉转，更如清泉般纯净流畅，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p>
我心中一动，莫非是……</p>
站起身来顺着声音找过去，掀开一边窗帘，庭院里正站着个宫女装束的女孩。</p>
长发乌黑，肌肤白皙，面容清秀。她正在将刚折下的梅枝插进花瓶里，花木扶疏，白雪掩映，画卷一般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p>
她并没有可以让人一见惊艳的美丽，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或许是因为她眉目之间的清朗，或许是因为她神色蕴涵的柔和，看着她，只觉得身心都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p>
难怪……难怪……</p>
一直以来，到娘娘这里请安时她都碰巧出门办事，让我在听到她名字许久之后的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她。见了，才知道为什么十三会待她爱若至宝，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p>
怔忡间，她的歌声渐渐清晰。</p>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p>
我如遭雷击。</p>
部分记忆倏地鲜活起来。</p>
这些日子，他在书房练字时眼底的迷离，面容上我从未见过的柔软，还有书桌上越来越多的一篇篇的《水调歌头》……</p>
原来如此。</p>
原来如此……</p>
“福晋。”身后的叫声拉回我的神志，冬莲正站在我身后，“娘娘请您进去。”</p>
我淡淡点了下头，却没动身，又瞧了眼窗外，“那姑娘是谁呀？”</p>
“谁？”冬莲顺着我眼光看过去，笑了起来，“那是小薇啊。她怎么又糊涂起来，插梅也可以回屋里插，没的大冷天儿的在外面受冻。”</p>
小薇。</p>
果然是她。</p>
【之三】</p>
我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被袖子带翻，滚落地面，“啪”的一声碎裂。</p>
索额图谋反！</p>
无数思虑瞬间滑过，我暗暗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p>
“关闭府门，传令府内，自今日起任何人出府必须经总管批准，更不得接待访客。”</p>
“若是宫里……”</p>
“爷不在，女眷不便接待外客。”我淡淡说，听得总管应声，不再理会，迈步走进内屋。</p>
让丫头在外面伺候，确定房内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我才放任自己虚软在床榻上，浑身颤抖。</p>
还好，还好他不在。</p>
娘娘到香山祈福，却病倒在那儿，他得知消息立马向太子告了假，当天就赶过去。</p>
当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涩，但此刻却只觉庆幸。若他被搅缠进这桩事儿，那后果……</p>
我打了个寒噤。</p>
整个内城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都出不去，让我连叫人送个信儿给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祈祷他不要太快回来。</p>
只是前几日听说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转，若真大好了，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p>
除非是为了……</p>
我闭上眼，他临走时候的神情，有着对娘娘病情的担忧，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可能不知道。</p>
罢了，罢了。只要他能不回来踏进这个陷阱，不管是为了谁，都好……</p>
漫长的一个月，终于过去。</p>
我走在长春宫的回廊上，恍如隔世。</p>
春风迎面，春花灿烂，宫内静谧安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之前那些日子的惊慌恐惧，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恐怕一辈子都消除不了。</p>
“娘娘，媳妇给您请安了。”</p>
“嗯，快起吧。”</p>
我站起来，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儿个精神很好呢。”</p>
“哎，年纪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说病就病的，好起来也难。”</p>
“娘娘还年轻着呢，再说爷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念经给娘娘祈寿，只是病去如抽丝，您也别太急，慢慢调养就是。”</p>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叹口气，欲言又止。</p>
我忙把话题转开，又说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济，便起身告辞。</p>
穿过庭院，我忽地顿住脚步。不远处一个窈窕身影正斜倚着栏杆坐在回廊上。</p>
“福晋？”</p>
我恍过神，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经意地道：“茗薇姑娘好像瘦了很多啊。”</p>
“小薇她前阵子也病了。”玉哥儿笑说，“她那个人啊，平时伶俐得很，可时不时又会犯晕，在山上那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跌到池塘里去了，要不是让四爷救了上来，怕早一命呜呼了，不过还是受惊着凉，就这样昏迷了半个月呢。”</p>
“这样啊……”我淡淡笑着，在太监的扶持下上了马车。</p>
帘子低垂下来，我收了笑容，闭上眼，眼中酸涩。</p>
仿佛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过了五月节，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p>
心底其实是隐隐期盼着这个日子的，这天一过，一切都已定论。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样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p>
“主子回府了。”丫头在门外轻声禀报。</p>
我应了一声，天色已经全黑，婚宴早就结束了吧，随口问：“爷现在在哪儿？”心中寻思是该备消夜还是醒酒茶呢？</p>
“主子进佛堂去了。”</p>
“……吩咐厨房备些点心消夜。”我低声吩咐，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帕。</p>
紧闭双眼却理不清凌乱的心思，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我才站起身，让丫头捧着茶点随我走向佛堂。</p>
佛堂门大开，门口站着秦全儿，见我过来愣了一下，忙上前请安。</p>
“爷还在里面？”</p>
“回福晋，主子到练功房去了。”</p>
“哦，那你怎么还在这儿？”</p>
“主子让奴才在这儿候着。”</p>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涌，脚步却有自有意识般迈进佛堂。</p>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我凝目瞧去，一颗檀木佛珠正滚动着，又撞到了另一颗……</p>
无声地深吸口气，我勉强克制住颤抖，让丫头留下，独自转身朝练功房走去。</p>
刚进了院子，利刃劈风之声就传了过来，我仿佛被钉住了脚步，再也移动不了。</p>
闭上眼，却抗拒不了满耳充斥着的狂乱的声音，一下下将我砍得体无完肤，当我以为这种折磨永无休止时，一切归于寂静。</p>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有了力气，走近窗边。顺着半开的窗户看进去，他正背对着门靠在墙上，灯火摇曳，映着他脚下的利刃寒光凛凛，他瘦削身影长长地拉在墙上，随着火光的跳跃而剧烈颤动……</p>
我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p>
【之四】</p>
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散漫开。</p>
我坐在马车上，双眼微启，看着一旁的小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