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身侍奉的仆婢见此都不忍言,纷纷落泪。最终还是石英弯下腰,怔怔地看着杨灏道:“小公子要去越州了。”
杨灏不明白去越州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道:“去越州干嘛?”
石英笑道:“越州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有好吃的桂花糖糕,有世上最大最多的航船。”
“越州远吗?”杨灏被石英说动了,起了向往之心,仰起脸来望着石英,连那怔忡睡意也顿时消散了,杨灏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是石英此生见过的最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远,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小公子在车里睡一觉,醒来就可以看见航船了。”
“那石英,你也陪我一起去吗?”
“那当然,以后石英永远都陪着小公子,绝不离弃。”
“那好啊,石英,只要你去,我就去。”
那一年,一个冬天的深夜里,石英和杨灏乘坐晋州牧杨晟岳派人备好的车马,带着为数不多的随从远赴越州。才行了一半的路,那些随从便跑了大半——石英知道,作为随公子远游的随从竟然敢半路逃走,不过是看杨灏乃是无母幼童,又无父亲欢心罢了。等到越州时,除石英和杨灏外,便只有十余人的随从了。越州牧见了,啧啧感叹,感叹中有无尽的怜悯,却也不乏轻视。
多年以后,杨灏对石英说,他永远也忘不了越州牧那句感叹,“可怜这无母的孩子”。
石英知道,他的忘不掉,不是因为为越州牧的怜悯,也不是为那轻视,他只是怕了那令人绝望的窘迫狼狈。对于杨灏而言,这世上最最可怕的,不是当面锣对面鼓的羞辱,不是千军万马尸横遍野的沙场,不是明争暗斗兄弟相残的残酷,也不是暗暗长夜单身一人的孤独,而是因为他人眼中含着悲悯的可怜。
杨灏曾经手刃过对手并将其人头亲手挂上城楼,曾经下令屠杀反对者以至于连孩童女子也一个不留,甚至连天子身怀六甲的妃嫔也敢下毒手。
人们都道他的残忍毒辣,却不知,他在发达后,是如何厚待当初跟着他到越州的那十几个随从,他们都成了他的亲信,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优厚的待遇,甚至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犯了律令他也不惜包庇。
石英曾经劝过他不可如此纵容下属,可是杨灏却说:“天下人都负了我,甚至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唯有他们始终追随一个毫无前途的八岁幼童,唯有他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他们。”
石英当然知道,这并不仅仅是杨灏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什么的。他不过只是从未走出过从那个冬天,甚至在那之前便开始了的人生的某种情境。
那个冬天,杨灏八岁,石英十一岁。他是他终身追随,倾注忠诚要对待的小公子,而他是他乳母的儿子。
在越州的时候,杨灏是素无大志的,即便是他乐意读书,也并非为了前途未来发奋读尽圣贤之言,他不过是为了投越州牧的所好罢了,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就像他为了讨好沈氏兄弟而学得些吃喝嫖赌的习气一样,并非出自他个人的好恶,只是为了少受些挤兑罢了。
就像那时候的石英是很有些勇武智计的,但那也并非石英有什么大志向,他之所以如此,也不过为了保全杨灏。见杨灏在越州的日子渐渐地乐而忘归,不再念着晋阳,他也便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那时候,石英有个相好的女子,身份虽不高,却也是个良家子。越州女子比之中原女子少了礼数规矩,却又比中原女子温柔甜美。她记得,她一笑,石英的心便融化成春天的软泥,又柔成了湖底随水飘摆的水草。
她说话轻轻软软的,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要说四季的衣帽鞋袜,便是随身的荷包也送了许多,每一个荷包上面都绣着一个“英”字,那是他的名字。
他许给她此生相伴,不离不弃。
直到有一天杨灏从集市上回来,说有个街头相士以为他“相貌不俗,必成大器”。石英知道小公子不信什么江湖术士的话,但石英知道那相士却唤起了杨灏心中一直沉睡着的“成大器”的念想。
杨灏本是啸傲山林的虎豹,只不过被那幼年失怙的沉重消磨了,然而猛虎终将醒来,世间再无横栏直槛可以拦得住真正的百兽之王。
“好。只要是小公子想要的,石英都为你去龋”石英的话脱口而出,竟然毫无诧异,仿佛他知道杨灏终有一天会说出来,而他为这句话已经等了很多年一样。
“石英,我要亲手去取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好。那石英便化作公子说中的利器,愿为公子剑指天下大业。”
在当时的石英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取舍,他向那相好的女子道别时也并未觉得有丝毫为难。
倒是那女子也并未如想象中的哭闹痴缠,只出了一会神,道:“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男子,从前便是爱慕你这一点不寻常。如今看来竟是我痴了。”
石英那时候还年少,到底有些不忍:“如果有一日我有了一点小成就,而你尚未婚假的话,定当迎娶你。”
那女子便一笑:“石英,你不是寻常男子,我却是个寻常女子,我们原不相配。今日既已把话说明白了,又何必拖泥带水。从此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欠。生老病死,两不相干。”
石英反倒出乎意料,从未想过这文文弱弱的江南女子竟有此决断,他有些后悔,也不知道是后悔认识了她,终究害了她,还是后悔没留住她。
总之他就任由她如风般消逝,不见了踪影。
这一生,他再也没再见到那女子,因为再见她时,已是阴阳相隔。
想到这里,石英心里一痛,记忆便卡在那里无法继续下去。他再看那巷道中,哪里还有杨灏身影。他默默想着,如今的杨灏已然权势滔天,可在他眼里,这么多年来,杨灏从当初的单弱无助,到如今的万人之上,其实也还是那个在冬夜里被生身父亲抛弃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