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么有些时候见她和侍女们玩闺中的游戏,不是藏钩就是投壶,无论输了还是赢了,她总是毫不吝惜地把钱赠给侍女。
他觉得奇怪,问她,她便说,那些女孩子们陪她解了寂寞,理该得到馈赠回报的。那时他就知道她的寂寞。
“梦喻,我该谢你的。你按个人口味送去的酒,他们都赞为平生未有之至味。校尉陈广从前并未来过,你如何得知他爱饮冰镇葡萄酒的?”
他说这些原是为了让她欢喜的,梦喻心中已然察知,感激之余,也便故作混沌,诧异道:“我也是猜的,听说他是骁勇战将,便觉有几分豪气,正该饮葡萄酒,谁知歪打正着。”
杨灏含笑点头:“范氏的新家主说他独爱‘春日芳草醉’,他家中豪富,饮**致,你这‘春日芳草醉’他说极别致有趣。”
“他们不过看世子面上不好意思说不好罢了。”梦喻的笑中确是真心欢愉。
杨灏见她欢愉,便也忘了忧愁,道:“你也不要总闷在这里,可以出去逛逛。我叫他们给你备专门的车马,整个晋阳城你哪里都去得,无人敢拦你。”
后来梦喻才知道,他说的是怎样专门的车马,也确实无人敢拦,非但不拦着,一般人见了还要避道。便是那些横行晋阳城的世家子弟们,若与她的马车于窄巷中相遇,也都退避。因为杨灏给她准备的,根本就是他的马车。
当时的梦喻是不知道的,便抿嘴笑道:“什么马车,这样神气?”
“你不用管什么马车,只管听我安排就是。”
杨灏竟然有些累了似的,便坐在在藤萝架下,仰望清空明月。梦喻也陪着他坐下,柔柔纤指揉着他的太阳穴,良久乃道:“世子以后若是半夜头痛,不该忍着才是。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着世子说说话,或可解些疼痛。”
“那点痛算什么?”杨灏笑道:“你不知道,我八岁时夜半即起,黎明便动身去越州,正是冬天,一路上颠簸流离,寒风肃雪,我发了烧,差点没了命。那以后便不再觉得什么苦了。后来常常出征在外,有一次,一个火油箭射过来,我的衣服、头发全着火了,好久才扑灭,现在身上还有好几处烧伤。”
梦喻听得呆了,正在给他按揉穴位的手不由停了下来。那烧灼之伤,她当然见过,着实可怖,与他那张清俊中带着男儿气的脸极不相谐。她早猜着是征战之伤,但今日听他说来,仍觉得惨烈:“那一定……很痛吧。”
“痛!五内欲焚地痛。可我忍着一声也没吭。”杨灏颇有几分得意:“一般的人早忍不住哭爹喊娘了。”
“那世子真是罕有其匹的英雄埃”
“什么英雄1杨灏冷笑一声:“不过是因为,即便最卑微的士卒也总有爹娘可喊,而我却没有罢了。”
梦喻听了,心里没来由地一疼,满是探寻地看着他的脸。杨灏却只看着她一笑,便忽然转了话题:“你方才说,你也曾有过醉后的头痛难忍,却是为何?”
梦喻一呆,不想他会问起,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杨灏见她为难,并不刨根问底,笑道:“罢了,谁没个伤心往事,我们且赏这无边风月,忘了那前尘才好。”
梦喻沉寂半天,瞧着杨灏向她指点天上星宿,告诉她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宿,对应人间何人何事,她也浑似茫然未觉。她在心里反复颠倒斟酌,终于开口,语气清泠泠地,比这下半夜的夜风更冷:“世子,当初祖父带家人从荆州逃往雍都时,本来已经打点好了的,巴人那边有个将领是祖父的旧相识。可是谁知好好地竟来了一个凶悍的将领,带着几个兵卒,拦着了我们的车。他们……我那时候还小,祖父为了方便,将我扮作男孩子,才逃过一劫,但是母亲……他们将我母亲,我母亲被他们……”
梦喻已经说不出口,一脸的悲哀,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关于她母亲被巴人士卒凌辱一事,杨灏是早知道了的,只是那时候他虽然有意于她,却并如今日这般喜欢的深,所以当初听石英说起时,心里不过有一丝轻飘飘的怜意匆匆划过,片刻惋惜而已。如今对她爱之入骨,听她亲口说出,却是万般不忍,便轻轻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不必说了。”
梦喻却摇摇头:“我祖父固然急怒攻心,兼一路上颠簸,背上发疽而亡。母亲到了雍都才发觉已身怀有孕,那孩子自然留不得,生下来就被父亲给淹死了。从此父亲除了去少府当值之外,就是酗酒无度,他虽然知道不是母亲的错,却并不体贴,还时常恶语相向。母亲从那之后得了失心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弟还年幼。没有办法,我便只好往来各地酒坊之间,趁父亲清醒时向他学习酿酒之法,放下士大夫出身的颜面,经营一家酒肆。原本日子也总能过得,可有一天母亲到底受不住,便一条白绫吊死了。后来就是西戎之乱,如今便只剩我一个了。那些时候我觉得实在孤独的可怕,夜里总也睡不成,便饮酒,醉了可得片刻安宁,可是夜半转醒,岑岑寂夜,我一个人总是头痛难忍。”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却也慢慢平静下来,语气中便没了起伏,仿佛是在说起一段并不能引发情思的别人的如烟过往。
杨灏便轻抚她那张在月下如梦如玉的面靥:“你以后有我。”
梦喻瞧着他道:“我母亲有时清醒了,也曾对我说,让我以后嫁人总要嫁个能护佑妻儿的。我总觉得我是没指望了,所以从来都是事事要靠自己,却不想遇到了你。”
“梦喻,我如今还不能给你什么,但以后总不会教人欺负了你去。”
梦喻却在怀中轻轻道:“冬郎,我没想到还能遇到你。我如果能早点遇到你的话……”
梦喻欲言又止,杨灏却全没放在心上,只因听了她这一句心甘情愿的“冬郎”,百般心酸、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犹豫良久,才道:“梦喻,以后我不能总来看你了。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当真。”
梦喻心下一惊,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除了他沉静如水的面色,什么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