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楼封顶之后,接下来的工程,便只有入灯、内装、加固和检测等工序。
由于这些工序大多是由匠师和工匠来负责,所以周钧的工作一下子少了许多,整个人也清闲了下来。
每天点卯之后,周钧在工地上四处转转,和官吏还有工匠们聊聊天,然后等到放廨就行。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灯楼工地上,无论是将作监、少府监,还是司农寺,那些官吏和匠丁们,都熟悉了这位没有半分架子、总是和煦待人的周主事。
正式场合里,人们称其为周主事,私下见面皆会道一声二郎。
这一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又来到工地上。
巨大的花灯,正在被滑竿和吊轮,一盏盏的吊至半空,再安装进入到灯楼之中。
周钧看着不禁惊奇,据他所知,这一类的起重装置在唐史之中,几乎没有被提起过,没想到倒是存在。
毛顺捋着胡子来到周钧的身边,见后者看的仔细,出声说道:“周二郎觉得如何?”
周钧由衷说道:“此物巧夺天工,难得一见,不知是谁想出的?”
毛顺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道:“此物最早在墨家匠书中出现,家母当年无意间得了墨家真传,才造出了此物。”
周钧闻言,问道:“敢问令堂可是武周朝的尚方丞毛婆罗?”
毛顺点头说道:“正是,家母乃是东夷人,祖上曾为墨家婢女,因心思灵活又手艺奇巧,得了墨钜子的赏识,方得登堂就学。”
周钧看了毛顺一眼,后者提起毛婆罗的时候,神色悲戚,似有哀怨。
低头思考片刻,周钧又问道:“某曾听闻,当年大圣则天皇帝,曾令尚方丞毛婆罗督造天枢塔,不知可有其事?”
毛顺叹了口气:“不错。那天枢,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径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尺,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量测、作图、倒模、督工等等,皆是家母主监。”
天枢通体由铜铁打造,一百五十尺就是接近五十米,如此宏伟而又壮阔的一件建筑奇迹,却被李隆基下旨熔毁了,周钧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可惜。
毛顺又道:“家母自接了承造天枢一事,殚精竭虑,未敢有半分懈怠,光是图纸就做了百份。天枢未起,家母青丝髻结,天枢入世,却是白发暮雪。”
周钧闻言,转头看向了含元殿的方向,天枢早已不在,恰如往事如烟,于是问道:“令堂如今住在长安?”
毛顺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家母早就殁了。”
周钧一惊。
毛顺转过身去,低声说道:“开元二年(714),宫中有旨,毁天枢,发匠熔其铜铁,历月不尽。家母听闻此事,悲切无望,心力憔悴,那一年入冬,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便走了。”
说完这话,毛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原地,只留下周钧一人在那里感喟。
当日,放了廨,周钧看见那新罗铁匠金有济,与毛顺大师站在一起,悄悄说了些话,不由心中有了些疑惑。
待毛顺走远,周钧找到金有济,对他问道:“我记得你负责的是安装灯鞘?如何?能否赶在上元节前做完?”
金有济笑着回道:“多亏了周二郎的好法子,如今每人只负责一个工序,无论速度还是良率,都提高了不少。莫说是上元节,怕是十二月中旬就能完工。”
周钧点点头,对金有济说道:“某和你认识,是在长安城的西市,说起来,还欠你人情,今天便请你一顿酒了。”
金有济先是看着周钧的一身官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忙推辞道:“周二郎乃是官身,某哪有资格与您一起吃酒,实在折煞我也。”
周钧笑了笑,根本没在意这些,只是拉着金有济,去了皇城外尚善坊的一家高档酒肆。
金有济一身浆灰匠衣,进了这满耳丝竹,放眼金碧的酒肆,顿时手足无措,连站着都不知道该如何放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