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曾经做的项链,如果往上找的话,还会有那家福利院的刻字。在福利院里手工课程做出来的东西会被定期拿出去卖,以远超本身却又在合理范围内的价格,以此来换取善款,他在刚刚去福利院的手工课程里下意识选取了男人教他的方式去给项链打结,最结实的打结方式并不需要好的外观,于是他做出了所有孩子里最难看的项链,却还是被冤大头花大价钱买走了。
现在这个冤大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你去过那里。”春日川柊吾的声音很是沙哑。
男人没有应答。他当然去过,但也只是偶尔,所以错过了面包的离开和其他很多东西。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看见了在后院的少年,他和另一个有着黑色头发,面容柔和的少年蹲在一起,认真哄着中间比他们小了很多岁的孩子,那个孩子有着过于特殊的外貌,面无表情,却在抬起头后小心翼翼的抱住了栗发少年的腰,让后者笑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转头冲着旁边那人说着什么‘小雾先抱得我哦’,眼眸明亮的像是融化的蜜糖。
于是他买走了这个一眼就能看出出自谁手的项链,也放下了心里那点残留的东西,再也没有去过。
下面的吊坠是及川自己加上的,不知道里面放的到底是不是所谓的护身符,但是他每次亲吻项链表面的神情近乎虔诚,大概真的是哪个很灵的寺庙里讨出来的吉签。小小的金属片,被春日川柊吾紧紧捏在手里,膈的手心生疼。
他看了吊坠一会儿,抬头去看及川时,才发现他刚才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再也吞咽不下去的刺眼鲜血终于顺着唇角慢慢淌了下去,滴在身下那人的衣服上,晕开小片的血迹。
这是一个告别的信号。
随着血一滴滴落下,时间被拉长成为了一种可以看见,却又抓不牢的东西,张皇着向远处逃去。
春日川柊吾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了,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贴在一起,他往前凑一点就能将额头与自己分别十五年的父亲相抵。
“我”他从喉咙里泄出一声来,声音抖得几近哽咽,栗发的男人抬起头,在这种时候反而像刚刚离开生活了六七年的家,在陌生的医院被陌生的父亲带着离开时一样惶恐,他张了张嘴,问出了几乎是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父母这里得到的答案。
“我让你骄傲过吗。”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或许是一碗没有任何味道的面条和面色如常将其全数吃完的男人,或许是被轻易打倒在地后粗喘着爬起来时看见的男人暗沉沉的眼神,又或者只是狭小却又空荡的房间。
带着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情绪,他下意识张口,问出了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唐突的话。
及川安静的看着他。
自己分别了十余年的孩子早已长大,拥有着属于成年人的棱角和身形,但是他看着那双圆润的、与自己有同一色泽的眼睛,却无端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很久之前,不到自己腰高的男孩也是用这双亮而明媚的眼睛看着他,仰着那张在他梦里反复出现过的脸,用很低很小的声音,颤抖着问他。
‘我让你满意了吗?’
十余年过去,‘满意’这个将小孩心里所有想法都能反射出来的词被长大后的春日川柊吾狡猾的替换成‘骄傲’,如果被旁人听去,大概只是以为这是一个孩子在询问自己现在的职业和生活是否让父亲高兴。
但是及川了解自己的孩子,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春日川柊吾仍然是一个死脑筋的人,心里拧在一起的那点纠结大概从来没有消除过,即使刚才他说了那些话,栗发的男人仍然需要时间消化,然后才能自己和自己和解。
他询问这句话,就像是在询问自己是否具有了价值,在他这个父亲的眼里。
“你不需要让任何人满意。”及川低声道,换回了这个春日川柊吾真正想说的词。
你不需要让任何人满意,不需要去成为任何别人喜欢的样子,不需要为这些惶恐。
栗发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一个字,将他完全护在怀里的男人就再次开口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就真的把那个词替换成‘骄傲’吧。”及川的眼眸中露出了一点温和的、和他完全不搭配的光,说出的话有些断断续续,“这样的话,我的答案大概会是一直如此。”
“无论什么事情。”
你一直让我骄傲。无论是第一次学会在狭小的安全屋里煮出一碗味道寡淡的鸡蛋面,自己离开家去寻找食物,还是在他教所有招式时努力再次站起来,都让他骄傲。
不因为这件事情做得好,仅仅因为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我的孩子。
因为他从来没有宣之于口过的爱。
及川低下了自己在废墟之下勉强可以活动的头,凑近过去,在自己孩子满是血和灰尘的额间落下了迟来的一吻。
“做你想要做的。”
做你想要做的,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春日川柊吾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含糊不清的吐出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都不怎么会叫的“爸爸”这个称呼,抖着手环住对方的脖子,终于将两人之前的距离完全归为了零,变成了一个还算合格的拥抱。他哽咽着,蜷缩在父亲的怀里,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落在自己额头上的这个吻,又像是想要把原本欠下的那些、那太多东西都补偿给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一样。
泪水夺眶而出,春日川柊吾慌乱的亲吻着及川的侧脸,吻和自己一样被血与灰淹没的侧脸,亲他下巴上扎人的胡茬,泪水化在两人贴近的地方,到后面他颤抖着做不出其他动作,只是用侧脸贴着对方的,越落越凶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两人相贴的地方。
拥抱的地方相接的不过只是冰冷破损的衣服,只有脸颊处是完全没有隔阂物的贴合在一起,一点点传递着两人体温的余韵。
栗发男人昏昏沉沉的想着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原本滴落在他身体上的,来自上方那人的血或是自己流出的鲜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冰冷刺骨起来,他将自己更用力的蹭在及川的怀里,用侧脸细微的磨蹭着对方。
连视线都模糊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泪水。
小腿从之前的拉扯中就开始不断往外溢血,身体流失的血液让他感觉全身都在发冷,从骨子里浸出来的严寒一点点席卷全身,带来死气沉沉的困意。春日川柊吾在困意当中没来由的感到恐惧,这和很久之前自己被划破喉咙时的感觉很不一样,那时候他清楚的知道羽谷缈没有划破他致命的位置,也知道会有援兵及时赶来将他送去救援队那边,那种时候因为止疼片,也没有疼痛。
现在他才真正有再不做点什么,自己真的会死去的危机感。
及川用最后的力气低下了唯一可以活动的头,咬住了自己护在身下的那人卷曲的栗色头发,向旁边用力拉扯。
些许的疼痛终于将已经快要陷入沉睡的春日川柊吾唤醒过来,他努力想要从大片大片的浓黑当中醒来,但是眼皮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一般。
和疼痛一起传来的,是远处缥缈的喊声,很轻,落在耳侧却如同炸雷。
“柊吾——?”
“柊吾!”
是松田阵平吗?
春日川柊吾的大脑终于重新运转起来,他想要撑起身子,想要发出声响来回应对方的喊声,让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无论多努力,最后只是轻微的动了动指尖。
失血带来的困倦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起来,栗发男人颤抖着睫毛,半响都没睁开眼睛,昏沉的大脑又转动了几下,终于意识到他已经陷入困局的身体需要更加剧烈的刺激才能醒来。
但是他现在连活动手指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经历。很难,好像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变成了最沉重的金属打造的装饰品,拼尽全力挣扎却一次又一次失败带来的除了精力的消耗外,还有越来越沉重的绝望感。
我真的能做到吗?好像连睁开眼睛都成为奢望了。
‘我答应你以后保——证不再这样,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是,他真的很想要活下去。
‘也行你保证不再犯,我保证再也不说气话。’
真的不想失约啊,再不想想办法的话
春日川柊吾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在强烈的眩晕中努力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然后拼尽全力将自己被刺穿的的腿往后拉拽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移动了多少,可能不过几毫米,或者只是像指尖一样颤抖了一下,但是却足以让钢筋粗糙的表面磨过敏感至极的血肉,让从下方炸开的疼痛汹涌着带走了要将人闷死的困意和黑暗。
春日川柊吾张开嘴,半响都没法声音,疼到几近失声。但是大脑却一点点清醒过来,他又借着好不容易到来的清醒移动了小腿,终于在疼痛中睁开了眼睛。
入眼还是黑暗。
栗发男人艰难的转过头去,借着从些许缝隙中透进来的光,伸手一点点在地面上摸索着,终于碰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那是他在天台坍塌之后脱手的手枪。
将手枪握紧在手里时,他几乎被冰凉的表面冻得哆嗦了一下,努力了好几次才将食指搭在扳机上,用枪口对准了地面。
枪声在寂静的废墟之上回荡,原本已经降落在这片满是血和尘灰的土地上的乌鸦被叫声惊起,展翅逃离了。
在废墟之上寻找了很久很久的松田阵平顺着声音转头看去,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黑色的眼眸都被点亮了。
男人将碎裂的混泥土块一点点移开,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出的些许阳光就透过这个不大的空隙探进去,照亮了里面那人的小半张脸。
松田阵平一向引以为傲的手在此刻颤抖起来,他扯出了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失而复得的喜悦夹杂着其他的,让男人几乎落下泪来。
“找到你了”他喃喃道。
春日川柊吾微微向声源方向转过头去,左侧眼睛包括小半张脸都浸在光里,与松田阵平对上了视线。
后者手中的动作顿住了片刻。
他的好友此刻格外陌生。
他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什么,被钢筋贯穿的小腿已经没有知觉,血都快要流干一般,眼睛却亮的惊人,宛若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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