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照群将绒毯拿在手里,坐在一个旧书柜上,离她不远不近。偶尔落下的雷电令人无法安眠,裴燃睡意顿消,望着窗外的雨迹发呆。
贺照群陪她安静许久,直至又一道雷霆轰鸣,天空被照亮为流动的粉紫色,他突然开口问“牙怎么样?”
裴燃说“疼。”
贺照群教训她“别偷偷吃糖。”
“乱讲。”裴燃半点不心虚,“我没有偷偷。”
“脸都肿了。”贺照群面无表情道。
裴燃扁着嘴,收回视线,一脸不开心地看着他。
她长智齿过程不顺,一直耽搁着冒不出来,弄得牙龈肿痛发炎,这次突然发烧多少也有这层原因。
“长出来没有?”贺照群语气轻描淡写,“长出来就不疼了。”
裴燃不屑地哼一声“说得很懂似的。”
贺照群好脾气地不当回事,凑近了道“看看。”
裴燃下意识张开嘴,贺照群很轻地捏她下巴,顺着窗外的光仔细查看。
阁楼空间窄,室温在取暖器的作用下渐渐升高,他的手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温度,指尖带着粗糙的熨烫感。
裴燃嗅到他毛衫上干净的皂味,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沉了沉,像被无形的细线缠绕着,变得微微慌张起来,所幸贺照群很快就松开了手。
“要不要冰敷一下?”他问。
好冷啊,裴燃完全不愿意,是以显而易见地改口“现在没有很疼了。”
贺照群坐到离她有些远的位置,看着她不自然的姿态,选择不拆穿她“别人都没那么早长,怎么你这小不点这么早就长?”
裴燃将棉被拉高盖住下巴,声音闷闷地反驳“因为我比‘别人’有智慧。”
没有智慧的人拥有好脾气,贺照群起身走到楼梯口,替她做决定“你既然不睡,就先把汤喝了。”
裴燃一步不挪,懒得理直气壮,说自己走不动了“唉,为了给你开门,把今天下楼的次数用尽了。”
贺照群由得她,独自下了楼,不多时将保温盅与碗勺都带上来。
苦瓜排骨汤炖得很清,加了黄豆调和,入口苦,回味甘,排骨选的都是漂亮肋排,焯过水,肉可以轻松地用勺子剔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汤,裴燃嚼了平常不吃的姜片,感觉到胃部似有若无的烧灼感,她看了他半晌,突然提起“奶奶说你这次全市模拟考成绩很好。”
贺照群说“还可以。”
“你会去很远的地方吗?”裴燃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贺照群顿了顿,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睛放在窗外,其实并没有在看他。
“明晖哥哥呢?”没等他回答,裴燃又慢吞吞地接着问“也会去很远的地方吗?”
这次裴燃给他预留了充分的时间,贺照群看着她侧脸,缓缓道“还早,他还没决定。”
裴燃“哦”一声,收回视线,接着低头喝汤。
两人各怀心事,度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裴燃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忽然主动开口告诉他“有一个美国的文化交流项目,老师推荐我去。”
贺照群的手放在桌面,关节泛白,他没有皱眉,神情很平静,给了裴燃平铺直叙的勇气。
“老师说是难得的机会,可以帮我申请免除费用,一直读完高中,那边有固定的演出平台和乐团合作资源,对以后申请院校很有帮助。”
贺照群沉默少时,问“你和叔叔提过吗?”
裴燃摇了摇头,安静片刻,又用很轻的声音接着说“我要是去了,阿爸怎么办呀。”
贺照群其实也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对裴国平提起。
而裴燃不在乎他接不接话,自己一句连一句接着往下说“我在想,其实也不一定要继续弹琴,我努力补补文化课,多花些时间,把数学分提一提,正常参加高考也能上好大学。”
贺照群帮她重新盛了一盏汤,仔细将姜片挑开,垂着眼睛道“那你数学最起码要多考30分。”
“30分。”裴燃抱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那不然我还是考北京的音乐学院吧,也不差。那边古典音乐氛围好,演出机会多,我可以一边念书一边挣钱……而且还有最顶尖的医疗资源,小时候阿爸带我去那边旅游,说喜欢颐和园的雪,如果是北京的话,他应该会愿意跟我一起去吧。”
她将话说得很长、很慢,更像在自言自语,而非与他交谈,句末微微翘起,带着难以消解的迷茫。
可能有长达十分钟的时间,贺照群都没有说任何话。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
裴燃并非在寻求帮助,也不需要任何建议。
她只是在坦白。
她从来不曾有过第二种选择。
最后他问她“那你呢?”
“我?”裴燃微微挑了挑眉。
贺照群“嗯”一声,抿直唇角“你自己。”
裴燃很难得地笑了笑,看起来心不在焉,眼里毫无笑意。
她说“我也喜欢雪啊。”
贺照群看着她,沉默着,仿佛准备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于是她又慢慢收敛表情,无所适从地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我也喜欢雪吧。”
裴燃的声音变得温和、困惑,像灰尘一样浮动在窄小的阁楼里,飘飘荡荡,无处可去,只有靠得最近的人才能勉强听清。
她望着窗外总不见停的雨,将脸颊贴在膝盖上,试图说服自己与贺照群。
“毕竟岛上的夏天太长啦。”
此后不久,贺照群放弃了原本在省内读书的计划,在高考志愿上填了北京。
而裴燃独自飞往费城,没有守承诺,在遥远而凛冽的异国他乡,孑然一身度过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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