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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净胜镜光(一)
夏日澄空湛湛,&bsp&bsp其风虽南来,却尚未有暑热相侵,加之昨夜有雨,&bsp&bsp帝京六月的早晨仿佛抖落一身困倦后只余下了清爽。
长公主府正门前排排梧桐木下的车马些许时辰前便已自列成行,为避讳,府前街道已扯开树好青缥色的帷幔,马车入内后有人在内重新阖闭幔布,好教外面无法窥视,帷内女子也可更自如等候。
毕竟自本【】朝建祚以来,女子参与的学问笔对考校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bsp&bsp宣仪长公主请下皇命,为彰显德化遍及内闱,可参照科举成规,&bsp&bsp制选撰考,&bsp&bsp点女撰修五人,&bsp&bsp共编皇朝女杰述传。参应女子需依照长公主令不得有违,&bsp&bsp从严而论,&bsp&bsp舞弊钻营等罪亦有对应条责,&bsp&bsp不得越矩。
宣仪长公主于是尽可能按照省试要求制定了选撰考流程,&bsp&bsp从入门前的侯列座次,到入内后不得随意出入与交谈,&bsp&bsp最重要的是她还专门找了自己通诗书的婢女,来糊名抄录试卷,不可不谓精益求精。
此时帷幕之内公主府前已站了百余位丽装女子,每个人都是跃跃欲试,这些姑娘都来自朱紫势位之家,自幼便习通诗书,&bsp&bsp不敢说才思卓绝,但也绝对乃女中翘楚,更有一些临近几州的官宦人家,一切筹备齐整将女儿送至帝京,仿佛真如家中男儿应试赶考一般。
倒也成一番未曾有过之新气象。
卓慧衡看着眼前来往女子和蜂拥的侍婢,并不觉得紧张焦虑,反倒有些难言的激动于心间酝酿,靠着肖想当年哥哥省试之前是否也有同样心境来排遣等待的焦急。
这时府中侍女将按照千字文排好的座次榜悬挂至门前挑杆顶,帝京贵女们都自珍自矜,虽是心下焦灼,但又要叫侍女去榜前替自己查看报回。卓慧衡倒是不差这几步路,自己抬头仰看,在中央寻得名字紧跟在“王”字之后。
自府内传出高亢的鸣锣之声,长公主府正门缓缓打开,罗元珠自内款步而出,清丽音色此时也有肃穆的铿锵“请列位待考闺士清退左右,独自入内。”
众人自侍女处接过装文房的提盒或是篦篮,准备徐徐入内之际,忽听一声娇语
“且慢。”
说话的是谁卓慧衡不认识,但自她骄傲的神情来看,大抵家境不会太差。
“竟然不许带侍女入内应考,那谁来伺候我们笔墨?难道要我们自己舀水磨墨不成?”
此时大家都已站住脚步,其实这件事方才卓慧衡便听到周围有人低声抱怨,许多高门府邸的公卿之女被尊养多年,据说读书时翻书都有侍女在旁侍奉,虽是乐于参考,但都对诸多规矩颇多怨言。此时亦是有人低声附和,嘈嘈切切之语不绝于耳。
卓慧衡的心上如果长了眉毛眼睛,定然都会蹙到一块去,只是她不愿沾染是非,静静站着一语不发,也想看罗元珠作为此次选撰考总阅官要如何处置。
罗元珠声高都不变,平静道“此次选撰考按科举例,我【】朝科举取士皆不许携带仆从差役。”
“科举取士是男子参加,我们却是金尊玉贵的女子,怎能相比?若是亲手做这些自贬身份之事,岂不让家族蒙羞?自与来参考之目的背道而驰!”那女子并不相饶,冷笑一声道,“不过不怪女史不懂,你自幼待成于蛮荒野郡的橘园之中,自然不知道帝京累代公卿之家如何教养掌珠。”
卓慧衡惊讶于罗元珠的沉静,这般侮辱之语仍不能激怒,只见她岿然不动道“兴宁公裴氏家代重侯累相,自然习熟于朝章,本次选撰考虽上无旧例,但均有成法参照,妄议科举取士之国法,劝裴小姐且思且言。”
裴家小姐仗着出身开国公世家,并不将罗元珠放在眼里,冷声道“拿为国抡才的男子取试之法来衡度女子高低,本就是越矩!”
卓慧衡听她口中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心有不服道,我哥哥作为男子都不曾低看此次女子选撰考,还又来信给我讲他科举时的经验要领,当做我真是去贡院为国士一般严正以待,裴小姐身为女子却左一个有别又一个不同,这样自贬一筹的话听来实在窝火。
罗元珠沉默、其余众人不知该不该入府的当口,卓慧衡却朝前一步,柔缓道“入试宗牒上交之前,大家便已知晓此次选撰考的规矩森严,仍旧照做便是认许,此时再议耽误考试吉时,长公主恐有怪罪,还是尽早遵照上旨,按时应考才是正题。”
她并未去看裴家小姐一眼,只向罗元珠略施一礼,自阿环处拿了提篮便朝内走。
罗元珠望着她似是感激又似是敬重,也略微颔首。
裴小姐身边的七八个侍女里有一个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自方才的窘迫中才回过神,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状元家的妹子,你哥哥刚到任上就让手下没了官做,给朝廷发回个大案,闹得上下鸡飞狗跳好大动静,你这妹妹也是不遑多让,凡事都要插一手管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罗元珠以为卓慧衡要发怒了,她正经过自己走向府内,却猛地站住,周身都散发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威压和愤怒,但这些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当卓慧衡缓缓转身时,清丽绝伦的面容上仍旧保持着不能更端庄的笑容。
“我家长辈早离患世,长兄如父,我之言行皆由兄长教授传习,我兄长任地方官为地方事,乃是在其位谋其政,可此时此地街傍之侧未在庙堂,姑娘您却口出诳语妄议我【】朝国事国政,想来也是父母言传身教勉力教导。”
罗元珠自认稳重冷静,听了这话也想像茶肆听书的客人一般鼓掌叫好,裴家大小姐面色紫涨已是怒不可遏,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肃穆至极的呼喝自前方传来
“恭迎长公主鸾驾!”
众人立即行礼避侧,宣仪长公主却只带两个府内女官,装束轻简端庄,立于众人之前。
“未曾听闻有人敢在贡院前这般大声喧哗,看来是觉得这敕造长公主府不够煊赫了。”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威仪堂皇不可欺,听得人心惊肉跳,卓慧衡觉得自己即便胆大,此时也多少有些惴惴,不过自长公主话中不难听出她的意思。卓慧衡此时怒浪涛天也退去大半,心道这姓裴的只算活该,虽说表面上都是罗元珠制定考校规则,但真正的主导者却是长公主殿下,她不开口罗女史哪敢擅专?拿此次考校规矩说事,简直蠢不可及。她从来都是聪明人见得多,偶尔见到这种货色,一时实在难以理解。
富贵多代果然堕人心志。
“既是考校,闲杂人等便要回避,本宫尚且只点一二随从,国公千金又有何不能为?”宣仪长公主并不打算给裴小姐一个请罪的时机,接道,“既然国公千金不欲自跌身份自行应考,那便回府继续尊养,无需应试了。”
说罢,对其余人等道“应考诸女,自行跟上,勿要耽搁。”
此话一出,哪还有人敢多嘴,再没人去看已是面色煞白再不能言语的国公小姐,皆是肃容噤声,迤逦成行,徐徐入府。
卓慧衡将心思重新放回在考试上,深深吸气,司仪女官已将众人引至公主府正殿,她再抬头时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波澜再起只见辉煌殿内已改成殿试的列席布置,与大哥所讲一模一样,座位绕殿一周,之间隔有垂幔以防侧窥,桌上放好了蜡封的试题,慧衡手心开始冒汗,想一步冲过去打开看看。
但她还是忍住了。
自就座到击罄宣布开考,只觉仿佛虚度半年有余,即便再热切,她也是慢条斯理拆开考题。
此次选撰考因是选拔编纂书刊的人才,故而只考史论文章,说是史论,也与时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必与当下朝政相呼应,但题仍是自史书中来。
——她们此次要作答的题目出自《晋书》。
《晋书志二天文中》有载怀帝永嘉六年七月,荧惑、岁星、太白聚牛、女之间,徘徊进退。案占曰「牛女,扬州分」,是后两都倾覆,而元帝中兴扬土。
卓慧衡读罢试题所写晋书原文,心想晋怀帝司马炽永嘉六年已实为东晋,正是永嘉之乱已过尾声,天下大乱,东晋偏安江南,可讲之人与事如此之多,为何以星象起论?
再看后续点题,若不是正在考场,慧衡真要为出题的罗女史击节而赞,赞她怎么想得出如此见微知著又识略敢言的题目来!
罗女史在题中叙述的意思层层递进,她先是说自晋后天文历法发展,已经证实以上星象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是司职官员编出来上书所自行创造的祥瑞,为的就是要让琅琊王司马睿于江东登基为帝,虽然这个时候晋怀帝司马炽仍在北方被扣押,然而已无人君之实,江左需要新的皇帝主政,故而朝臣纷纷上表称祥瑞,鼓动司马睿继大位。这件事连司马睿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听了后连叹国家现在这个德性哪还能有祥瑞?老天不长眼吗?
罗女史论述完毕,调转话锋,逼出真相和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