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后,南孔族长出现。
赵构南下复建宋,为表正统把当时的衍圣公孔端友接到了衢州。
自此,嫡系一脉世代扎根衢州。
这一代孔家族长名孔克培,按辈分来算,是现在衍圣公孔讷的爷爷辈了。
孔克培胡子花白,一身青色儒衫,脸上沟壑丛生,带着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儒雅朴素,犹如个普通老秀才。
“草民孔克培拜见太孙殿下,齐王殿下。”
被军卒领进门后,孔克培先见了礼。
不等朱允熥和朱榑叔侄说话,孔克培很快又道:“草民过来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混乱,甚至还有人在烧圣人像,为何会有如此变故?”
虎威营军卒接孔克培过来的时候,不过只是奉朱允熥之领召见而已,至于到底是啥缘由并未细说。
“圣人楷木像可带来?”
朱允熥没回孔克陪的问题,只是和颜悦色笑着问了句。
“带了。”
一听这,朱允熥话不多说,直接在首位落座。
他册封了太孙,论地位的话,肯定要比朱榑高一截。
在外臣面前,自然也要以他为首。
“上茶。”
“孔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先坐下歇口气,孤再带你见皇爷爷。”
朱允熥不疾不徐,孔克培心神不宁。
之前只以为是简单召见,见了曲阜的一片闹哄哄,哪还敢再这样想。
“请!”
端着茶杯,孔克培不过浅抿一口,哪能喝得安心。
孔克培不安心,朱允熥倒喝得畅快。
把茶当酒的喝,灌了好几壶后。
这才起身,道:“孔先生稍坐,孤去方便一下,等回来就去拜见皇爷爷。”
“本王同去。”
朱允熥前脚刚走,朱榑随后就追了出来。
“大侄子。”
朱榑搂着朱允熥,贱兮兮笑着,道:“你小子的目的达到了,昨天清查出的清单刚一公布出去,就有人冲进了孔家的几处宅子。”
“现在孔家那些人怕是焦头烂额,肠子都悔青了,就凭他孔家现在臭大街的名声,朝廷要是不说话,他们喊破喉咙都没个屁用。”
“你放心,叔的人一直跟着,象征性拦了一下保证大方向不会出现大乱子,就让孔家那些人好好享受一下,从天上掉下来的感觉。”
朱允熥反手搂回去,跟朱榑勾肩搭背的,另一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你办事,我放心。”
“不行,憋不住了。”
在朱榑还没做出回应时,便双手捂裆,飞也似的跑没影了。
朱允熥跑远,朱榑这才飞起一脚踢了出去,脸上挂着些笑,骂道:“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
另一边,朱允熥磨磨蹭蹭上了厕所,这才慢悠悠的重新出现在了孔克培面前。
“孔先生久等了,走吧!”
孔克培不知被召来意,焦躁不安的厉害,有没有后悔应召亲赴曲阜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做好早死早超生的准备了。
“好,好!”
朱允熥开口,孔克培有了勉强的笑容,连声应答的同时,就已经起身站起,着手整理衣冠了。
时机成熟,朱允熥不再耽搁,当即喊了护卫,带着孔克培一块往县衙而去。
出来的几天,没有了奏章和朝政的叨扰,老朱难得的清闲。
朱允熥过去的时候,老朱正躺在院子里悠闲自得晒着太阳。
“皇爷爷,南孔族长来了。”
朱允熥报了名,孔克培上前见礼。
“草民孔克培叩拜陛下。”
老朱从躺椅坐起,上下打量了孔克培一眼。
这才,道:“赐坐!”
很快椅子搬来,孔克培拉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坐下。
“陛下。”
不等孔克培说完,朱允熥给老朱续茶后,又亲自给孔克培倒了一杯。
太孙斟茶,咋都得给个面子。
孔克培手捧茶杯,较之于之前,喝得更多了些。
就在孔克培心不在焉时,老朱放下茶杯,幽幽问道:“你以为孔圣人咋样?”
让后世子孙评价先祖,这不是为难人吗?
孔克培不安的心怕提到了嗓子眼,想了半晌,回道:“贤者。”
泛泛而谈,回旋的余地很大,不至于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孔家呢?”
孔家那人就海了去了,现在还包涵了北孔和南孔。
问题范围广而大,这就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回答清楚的了。
孔克培沉默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孔家不过只是圣人之后,只是流了圣人的血脉而已,血脉不等同于思想和学识,并不能全权代替圣人。”
“千百年演变,圣人后人成千上万,他们之中很多人不过都只是俗人庸人而已,假借圣人荣光徒享荣华罢了。”
“故而有错,也并非圣人之错,圣人思想光辉万丈,不该以孔家人之错,而让圣人被殃及。”
虽不知曲阜闹哄哄为了啥,但结合种种情况,还是能猜测出一些东西来的。
儒学本身没错,读书人之所以烧毁圣像,必然只是孔家人的错误。
把孔家和圣人分开,只要圣人还被拥护,那孔家迟早都有崛起的一天。
“咱册你衍圣公。”
孔克培正滔滔不绝说着,老朱突然没头没脑道了一声。
“衍圣公,还不快谢恩。”
不等孔克培反应过来,朱允熥随即催促。
连番轰炸,孔克培仍久久没反应过来。
他肚里还有一大堆没说啊。
“愣着干啥,皇爷爷册你衍圣公了。”
朱允熥再次催促,孔克培这才有了表情,但也只是从呆滞换上了不解。
“现在的衍圣公”
突然掉下的不一定是馅饼,还有可能是秤砣。
孔克培还挺理智,朱允熥连续两次催促,都没让他贸然接了老朱册封。
“孔讷纵容族人以巫蛊诅咒皇爷爷和父亲,又因常年放纵致使孔家上下弥乱,一片乌烟瘴气。”
“经商牟利不说,青楼赌坊放印欺诈等类似不正当手段更是堆积如山,害民伤民使得民怨沸腾不息。”
“正如你所说,孔家不能和圣人混为一谈,既都是俗人庸人那就会犯错,便不能把人一竿子全部打死。”
“而孔家又是圣人的血脉,是圣人现世的代表,佛家都讲求正法像法末法,有孔家人为代表,儒家就不单单是像法之时。”
“因而,皇爷爷只打算惩戒有罪之人以安民心,至于剩下的孔家人,皇爷爷不打算动了。”
道理倒是没错,但为啥非用他?
孔克培小心谨慎的,仍不敢贸然接受,忐忑道:“那为何”
“你先祖是被赵构带到衢州,比曲阜一脉更要正统,又因你先祖孔沫推辞元人册封,保留了些骨气。”
“太孙便向咱举荐,越过孔讷一脉,直接册封了你当了这个衍圣公。”
“这下明白了?”
“能干干,不能干滚蛋。”
“废话一大堆,好像咱求着你似的。”
孔克培左一句右一句的问,终于把老朱给惹毛了。
“皇爷爷说了,这并非强求的,孔先生可以考虑一下。”
朱允熥则微微笑着,送去了个甜枣。
自南宋覆灭,南孔虽有孔子夫妇楷木像,却也一直被北孔压着一头。
说是圣人之后,其实连江南一普通士绅大族都不如。
没有北孔风光不说,还隐隐有没落的趋势。
大明是正统王朝,若能被大明册封,要里有里,要面有面,那绝对是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
“那”
“臣领旨谢恩。”
孔克培踌躇一下,终答应了下来。
“尽快平息曲阜混乱。”
老朱脸上无波无澜,重新往下一躺,又闭起眼睛,悠哉悠哉晒太阳了。
“臣遵旨。”
“孙儿明白。”
从县衙出来,朱允熥和朱榑借了兵,运送流落在外数百年的孔子楷木像去孔庙。
这东西有传承意义,比张画像好使。
而在另一边,孔希耀和些家卷,躲在一间乱哄哄的柴房。
外面是喊打喊杀,激奋的读书人。
“这群家伙尊卑都不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非得把他们功名全都革了去。”
“父亲,齐王护卫随同那些人进来,倒是没有动手,却也没有制止活那些人,会不会那些人就是朝廷指使的。”
“这还用说吗,这明显就和朝廷脱不了干系好吗,早晨的时候我们扇动的时候明明只限于砸书坊烧圣像而已。
是朝廷把昨天清查那些人家资数目公布之后,这些人才更加激动,冲进了我们还幸存的几家的。
但凡朝廷没那个意思,为何要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公布?”
“朝廷到底是何意,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情弄得太大,即便是父亲这个辈分最大,资格最老的孔家人都很难压下吗?”
正说着,一老仆进门。
“是朝廷册立我爹衍圣公的旨意到了?”
“不去,让他们等着。”
“我爹又不是个物件,随他们想咋摆弄,就能咋摆弄的。”
老仆嘴角抽了抽,有些稍许的尴尬。
继续解释,道:“那些读书人走了,说是圣人夫妇楷木像送回孔庙了。”
“回来?南边会放?”
“区区一楷木像,就妄想平息曲阜的局面,简直是异想天开。”
听了老朴的话,众人吵吵把火嘲讽了一大通,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南边来人了?”
老仆回道:“好像是族长孔克培,已经去过县衙了。”
一听这,众人慌了。
孔希耀更是一屁股跌落在地上,久久都没反应过来。
论正统,论辈分,他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孔克培的。
更何况,那些读书人读的只是圣人的书而已,至于谁当这个衍圣公,根本就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
类似的情况,在孔家其他族人家中同样上演着。
对于他们来说,是并没指望着自己当上衍圣公。
在更讲求宗法的孔家,他们自出身开始,就注定没那个资格了。
他们不过只是想反将朝廷一军,从而达到和朝廷站在同一高度对话,以便给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目的。
别的,谁都没想过。
哪成想,朝廷竟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把南宗那一脉给供起来了。
聪明的,亦或者不要脸的,愤满过后,也不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了,当即决定改换门庭。
整理了衣冠后,纷纷前往孔庙拜谒圣人楷木像,同时拜访南宗族长。
南宗论正统无人能比,还又有朝廷的支持,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孔庙中。
孔子夫妇楷木像送进来后,便在焚香供奉了。
朱允熥,朱榑,还有孔克培三人坐在圣像之下,静静的品着香茗。
齐王护卫,虎威营军卒分工合作,把孔庙所有犄角旮旯全都控制住了。
进可以,闹事可不行。
现在这儿的话语权可移交到朝廷手里了,谁若在这个时候闹事,那不是对圣人的不敬,而是不敬朝廷了。
不敬圣人,顶多伤名。
不敬朝廷,可要丢命。
因而,那些读书人倒也挺安分,就待在被军卒控制的外围,远远眺望着孔子夫妇的楷木像。
一炷香燃尽,就在第二炷香刚刚燃起来时,不和谐的声音在外围人群中响了起来。
“殿下,殿下”
几个穿着儒衫的男子,扯着嗓子冲朱允熥谄媚的喊。
朱允熥端着茶杯,只微微瞥了几眼,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们。
片刻后,有军卒近前。
“殿下,有几个自称是孔家的人求见。”
这个时候过来,意思是啥显而易见。
“衍圣公以为呢?”
当了衍圣公,那是文官之首,同时也是孔家的族长。
既是孔家的人,自要由族长处置。
“孔庙之下,只有儒生,殿下无需因他们的身份,给予特殊优待。”
不愧曾为一族之长,说话滴水不漏。
一句话,把问题抛给朱允熥。
见与不见是朱允熥的事情,但绝不能是因基于他们的身份,才做出的这决定。
“那就不见了,儒生千千万万,要都说有事要见孤,孤哪有那么多时间。”
以他现在的身份,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军卒返回不知说了些啥,瞧着那几个孔家人还挺激动的。
最后估计是吵吵的太厉害暴露了身份,还没等军卒们有了反应,周边儒生便先红了眼睛,如狼似虎的险些把他们给生吞活剥了。
或许是怕被群殴,身份刚刚暴露,便全都灰头土脸的熘走了。
根本没有军卒驱赶,连句多余的话都没用再说。
“吧唧!”
朱允熥抿了口茶,砸巴砸巴了嘴。
孔家那么多腌臜行经,他都亲眼见识过了,区区迫不及待改换门庭算得了啥。
“时辰差不多了。”
“走吧,衍圣公。”
片刻,朱允熥放下茶杯,起身站起。
孔克培,外加朱榑。
三人一同走近还很激动的读书人跟前,朱允熥率先开口,问:“你们为何来此?”
“砸了他!”
“砸了他!”
读书人挥舞着拳头,扯着嗓子叫嚣着,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楷木像。
“殿下!”
一直秉承隔岸观火的孔克培,瞧着这情况脸色瞬间耷拉了下来,当时就急了。
他千里迢迢把孔子楷木像送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读书人砸了的吗?
最关键的是,就凭这位太孙对孔家做的这些事儿,还真有可能放读书人进来砸像的。
“为何要砸?”
朱允熥没理孔克培,笑呵呵地问。
“就他孔家做的那些勾当,难道不该砸吗?”
胆小的不知咋回,胆大的很快出口。
“哦,你们也说了,那些勾当是孔家人做的,与孔圣人他老人家何干?”
“嘘,先别反驳,你们反过来想想,你们的香火供奉到底是给孔圣人他老人家,还是给孔家的?”
“除此之外,你们再仔细想想,你们从一目不识丁的幼童,到今天懂礼仪,知廉耻是受缘由所致?”
“孔家只是圣人后代,永远不能和圣人同一看待,后世子孙犯错,难道除了抹杀先祖功绩,还要把先祖挖坟掘墓了不成?”
不把孔家和圣人划等号,即便孔家因此逃过一劫,那孔家的地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而孔家若不想连同圣人一起覆灭,这恰恰又正是最合适不过的解决之法。
“今皇爷爷下旨册立南宗孔克培为新任衍圣公,将会由孔先生配合朝廷,彻查孔家的不法证据。”
“一经查实,秉公办理绝不袒护,另外孔家义学改名曲阜义学,由大明职业技术学院和孔先生联合安排先生授课。”
“孔家查抄缴获所有赃款赃物,除兴办义学书院所用之外,富明实业也会调度水泥玻璃,建房子修路,以造福曲阜百姓。”
心中的憋着的那口气舒展了,软的硬的好处也有了。
这些读书人也没必要非抓着不放,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们长这么大,就只会读书了。
要是不读书了,还真不知道能干啥。
见这些人情绪缓和,朱允熥到此为止,不再往下多继续。
只道:“圣人夫妇楷木像漂泊数百年终于回到故里,各位都曾读过圣人的书,理应给圣人上柱香。”
“愿意的,开始吧。”
“衍圣公,孔庙就交于你来负责了,尽早把孔家的事情安顿好,让曲阜百姓恢复正常生活。”
“三天可够?”
规定了期限,才能让人紧迫。
“够!”
“太孙放心,臣定让曲阜在三天之内恢复。”
从孔庙出来,朱榑追在朱允熥身后。
“我咋觉你小子在损公肥私?”
事情办完了,朱允熥心情大好。
也能耐下性子,和朱榑解释了几句。
“你指哪个?”
“都指。”
朱允熥扭头,回道:“瓦解孔家,不就是给职大争取喘息的机会吗,这个时候不让职大渗透进来,等孔克培控制了孔家,那可就难了。”
说着,朱允熥四下张望了片刻,确定老朱不会出现。
这才,又道:“至于从孔家清查出的那些东西,你以为富明实业能够染指吗,等进了京就全都进了皇爷爷腰包了。”
朱榑稍稍停顿,考虑一下之后,很快笑着问:“成,就算那批东西进了你皇爷爷腰包了,你修路建房,难道一点赚头都没有?”
要说有,那肯定有。
富明实业若只往出撒钱,又如何能够养活得了职大。
水泥玻璃修路建房,是会有一部分穷苦百姓受益。
但更多时候,还是要卖给富户的。
再加上,这些东西取材方便,且一旦建起作坊,就能惠及到数地,只要从职大派技术过来,工人能从当地招募。
最关键,成本够低。
只要严格控制技术,每建一个作坊,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到手里来,数都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