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1 / 2)

乔念朝做梦也没有想到,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连队。确切地说是五团三营的机枪连。

在新兵连快要结束的时候,乔念朝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尽早地离开刘双林,离他越远越好。乔念朝知道自己和刘双林是两种类型的人,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实在不行,真要在一起共事的话,那将是一种悲哀。想必刘双林也意识到了这种悲哀,当新兵连长宣布完新兵分配名单时,刘双林的脸色也不好看。这次新兵同分到机枪连的共有三人,只有乔念朝是城市兵,另外两个都是农村兵。新兵名单公布之后,他们站在操场上等待着老连队的车来接他们。

新兵连结束了,刘双林自然也结束了新兵排长的使命,他也背着自己的行李,和新兵一样等待着自己连队的车把他带回去。他带着乔念朝等几个新兵站在一起。乔念朝非常不愿意和刘双林这么站在一起。他看见了方玮那几个分到师医院的女兵,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师医院。

在这之前,乔念朝和方玮的感情已经冷淡下来了。环境是改变人的,他们的感情就是因为环境对他们的改变。乔念朝甚至后悔来当兵了,如果不当兵的话,方玮也不会来当兵,她肯定就会到地方上班去了。那样的话,他们的感情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糟。归其原因,乔念朝把责任推到了刘双林身上。在他的眼里,刘双林对方玮的好是有阴谋的,方玮却没有看清这个阴谋,一味地觉得刘双林这人还不错。因为他们感受生活的角度不一样,他们在看人看事时,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正是因为这种结果,乔念朝和方玮两个人在一起时,总会为一个问题的看法不欢而散。他们在新兵连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总共也没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隔着人群相望着。表面上他们很近,都在一个新兵排里,真实的生活却让他们的情感远了。

乔念朝向方玮那几个女兵走去,此时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的想法就是尽快结束这几年的部队生活,然后让自己换一种活法。此时,他叼着一支烟,军帽也有些歪斜。新兵连是不允许战士吸烟的,以前他羡慕章卫平吸烟的样子,觉得那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与生俱来的。也是因为章卫平那份成熟的潇洒,使他产生了离开军区大院,出门闯荡的想法。没想到,头三脚的第一脚就让他受挫了。更没想到的是,他遇到了刘双林这样的排长。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不仅当着众人吸烟,还歪戴着帽子,他的样子竟像一个流里流气的痞子兵。方玮也看见了他,她一看见他脸色就不怎么好:你怎么抽烟了?

乔念朝说:刘双林那小子看不惯我,你也看不惯?

方玮有些生气地说:你看你像个什么,你不想当兵,当初不来多好。

乔念朝摆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你现在眼光高了,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他把卷烟斜叼在嘴上,伸出手把帽子反戴在了头上。

方玮的脸红了,又白了。她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前样子不三不四的乔念朝,她觉得短短三个月的部队生活竟让乔念朝变了一个人。

乔念朝故意说: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要是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乔念朝把压抑了三个月的不满和不快,想一口气都说出来。就在这时,有人喊方玮,师医院的车来接她们来了。师医院里派来的竟是一辆救护车,很显眼地停在新兵连的门口。方玮听见有人喊她,提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她上了车,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

乔念朝把烟头弹到了地上,这时候的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想尽早结束这段不堪回首的部队生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下决心到外面独自闯荡,又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是错误的决定。

乔念朝到了机枪连之后,刘双林以前带过的那个排,已经有两个老兵转业了。乔念朝就顺理成章地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排。乔念朝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了大半夜,他想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也想到了自己和方玮的关系,看来他和方玮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无法挽回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失败的痛苦。思前想后的,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出操的时候,乔念朝听到了起床号声,班里的战友动作麻利地起来了,有许多做好人好事的士兵,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起床了,帮厨的帮厨,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没有几个人躺在那里睡懒觉了。新的一天早在起床号吹响前就已经开始了。

乔念朝在号声中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一双沉重的眼皮实在不争气,他睁了几次,眼皮都没有睁开,他索性又躺下了,还蒙上了被子,心安理得地又睡了过去。

直到全排的人出操回来,乔念朝还没有睡醒的意思,刘双林气呼呼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他还在睡着。刘双林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乔念朝一惊,这回醒了。他这才发现,他的床前不仅站着刘双林,还站着班长和其他几个老兵。

他坐了起来,忙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刘双林说:乔念朝,为什么不出操?

乔念朝心想,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有刘双林这个克星在,他以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其实,在他的心里就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想明白,现在他一下子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尽早结束这种噩梦般的生活。想到这,他就梗起脖子说:我病了,咋地?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显得没有了主张,乔念朝不仅是他新兵连带过的兵,现在还是自己排里的兵,这个刺头兵他调教不好,无疑会影响他这个排的工作,他这个排长是有责任的,接下来的事情毫无疑问地会影响到他的进步,事情就会变得严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的麻烦开始了。

平心而论,刘双林涉世不深,他还真的没有见过乔念朝这样的刺头兵。自己当兵时,别说想坏,哪怕比别人落后一点,他都会感到未来没有了光明。他们这些农村兵,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当兵这几年的时间里,就是提干不成,能入个党那也算没白在部队里走一趟,回到家乡这也是一种资本。就是城市兵,没有农村兵这么能吃苦,他们也是不甘人后的,即便不在部队,他们还希望自己的档案里多写一些表扬的话,为以后找份好工作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刘双林是第一次看见乔念朝这样的兵,一开始就不求上进的兵。

刘双林伸出手要摸一摸乔念朝的头,却被乔念朝给粗暴地推了回来。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里都不是个人物了。他在心里想,不就是个复员么,大不了就离开这里,回到城里找份工作,开始他称心如意的新生活。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一连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最后他想出了一招。他知道,乔念朝这样的兵是见过世面的,父亲是军区副参谋长,怕谁呀?他只能用软的,用情感去感化他。于是,刘双林冷静下来,换了一种抒情的口气说:念朝,身体不舒服你就休息吧。又冲身边的班长说:你去告诉炊事班做一份病号饭。

班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去了。

乔念朝想,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装病就装到底,于是索性又躺了下去。刘双林背着手在乔念朝的床前站了一会儿,最后也走了。

那天早晨,刘双林亲自把病号饭端到了乔念朝的床前,那是一碗鸡蛋面,他眼看着乔念朝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完了。乔念朝吃完后仍没有下床的意思,而是把身子倚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他喜欢看刘双林这种低三下四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刘双林坐在对面床边上,身体向前倾着,样子显得很谦恭。刘双林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念朝哇,咱们在新兵连里相处三个月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的,有啥意见你就提。总之呢,我希望你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刘双林从心里往外,真的不希望乔念朝这么刺头下去,影响全排的大好局面。这样的情况他是不愿意看到的。

但乔念朝不领这个情,歪在那里吐着烟圈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乔念朝的表现便可想而知了,想出操就出操,想训练就训练,他不用找别的借口,只说一句我病了,便掉头离开队列回宿舍了。很快,乔念朝便成了机枪连最难缠的兵。

机枪连的全体干部对乔念朝的问题很重视,他们集中在连部里,烟熏火燎,挖空心思地研究乔念朝这个兵,他们还没有遇到过乔念朝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兵。他们要对症下药治病救人,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想出拯救落后战士的办法。可他们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到乔念朝有所谓的地方。

在部队,农村兵历来是最好管理的,他们生活在最底层,入伍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连队的生活甚至好于家里,吃点苦受点累,对农村兵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怀揣着对前途的梦想,离开农村来到部队,就是在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的理想有许多种方式,最好的结果便是提干,如真的没有提干希望入个党也可以,党要是入不上的话,立个功受个奖什么的,他们也没有白来部队走一遭,因此农村兵在部队里是最好领导的一批兵,听话,肯干,这就足够了。

一般的城市兵呢,他们也想进步,提干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他们的吃苦精神远不如农村兵,在这方面他们抢不到这种先机,只好把目标降格以求,那就是入党,立功受奖,回家后有了这种资本找工作容易一些,因此,城市兵也算好领导。他们跟农村兵比起来,见多识广,领悟能力快,从某些方面的表现来看,他们是最活跃的一群。连队文艺演出中吹拉弹唱什么的,都少不了城市兵的身影。

总之,一个人融在一个集体中,他身上被找出一部分这种群体的象征,然后才有了前进的动力。在乔念朝身上所有的动力似乎都无所谓了,他只等待着复员了。他日常的表现,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爱谁谁了,又没有出大格,要处分又抓不着把柄,平时的日常训练,他就说自己生病了。病总是要生的,谁能没病呢?你明知道那病是假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只能在心里对他印象不好,暗自知道他泡病号,其余的真的就无能为力了。

对乔念朝来说,这种表现也不是他本来想看到的。高中毕业,他急于要走向社会,刚开始他并没有远走他乡的想法,是章卫平那次偶然回到军区大院,一下子把他震慑住了。他在章卫平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影,章卫平刚离开军区大院时,并不比他强到哪里去,他还记得章卫平被押走时那副样子,一边哭一边喊,鼻涕泡都流出来了,双手死死抠着车门就是不上车。可几年过去了,章卫平已经是人模人样的了,章卫平手指缝里夹着烟卷,见人就微笑,打招呼,还伸出手去和人家握手,跟所有的人都平起平坐的样子。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乔念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乔念朝有了离开军区大院,远走他乡去闯荡的念头。在他的青春期里,心里还有着许多的梦想。

梦想和现实总是相距得很远,生活让他遇上了刘双林。然而,他最信得过的朋友,方玮也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这么不好,现实生活和他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在一个星期天,他请假离开连队去了一趟师医院。师医院在城里,他们的部队在郊区,来往一趟得一个多小时。

那个星期天,方玮和别的女兵一样,在上午的时间里处理个人卫生,洗澡,然后洗床单,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树与树之间,拉起了背包带,那些被洗得雪白的床单就搭在背包带上,像一面面扬起的帆。女兵们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蓬松着,脸孔是红润的,此时,她们已经闲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有的在看《护理知识手册》,有的在看,那些没事的也坐在太阳底下说笑话,聊天,一副共产主义即将到来的景象。

乔念朝就是在这种场合里找到方玮的。方玮正站在一棵树下看一本书,她婀娜着身子,把自己也站成一棵柳树了。看到乔念朝那一刻,她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时乔念朝就应该来似的。

乔念朝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

方玮从书上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说:你不好好待在连队里,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念朝说:看看你呀。

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乔念朝在距方玮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立住了脚,他很近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不是以前的方玮了,她在疏远他。他真的开始后悔同方玮一起到部队来了。

眼前青春气息浓郁的方玮在吸引着他,他嗅到了她浑身上下那股特有的少女的气息,心底里有了一阵冲动。他欲伸手去拥抱方玮。

方玮似乎早有准备,一晃头便躲开了。她说:乔念朝,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白了他一眼。

乔念朝这才发现周围不时地闪现出女兵的身影,但他嘴里仍说:装什么呀?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方玮压低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马上问:那以后呢?

她马上答:以后?就你这个样子……

她的话让他感到了脸红。

他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方玮,没当兵那会儿,她完全是他的,他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她的皇帝。可现在呢?她变了,她变得他都不敢认识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梦想也烟消云散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和方玮之间的未来,和方玮曾经有过的一切,只是一个初恋的梦。

他想逃离开这里,离这里越远越好。这时,他看见了刘双林,此时的刘双林比在连队时精神了许多,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一身军装绿汪汪地穿在身上,他笑眯眯地走来。

方玮也发现了刘双林,她惊呼一声:刘排长,你怎么来了?便奔过去。她的脸孔更红了,有一种见到久别亲人的那种样子,那会儿她们年轻,刘双林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部队领导,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不管多苦多么单调,毕竟是一种鲜活的记忆。有许多女兵离开新兵连时,都流下了泪水,挥手向她们生活过三个月的人和环境告别。

在新兵连以外的又一个环境里,他们重逢了,尤其是方玮更是激动不已。她的眼里还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液体,如果溢满流出来的话,那就叫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