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理想主义者(1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4528 字 2023-03-16

再看看曲琴公司的经营状况吧。

近几年,公司的所有下属单位中,除了成衣销售部稍有赢利之外,其他的单位全都亏损,整个公司自然也是大亏特亏,全靠银行贷款在支撑着。名义上,公司的下属单位都是个人承包的,独立核算,可博登却不管这一套,想用钱了,如果总公司的账上又周转不灵,他就一个电话打给下属单位的头儿,让人家把自己单位账上的钱划过来,全不管人家把钱划过来后是否会造成经营困难。对此谁要是稍有微辞,就会被博登臭骂一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说一声,给我滚蛋。”

对下属单位的经营,博登也是随心所欲地乱干涉。有一个曼谷职业大学的老师,搞了一个小发明,他通过别人把博登请去吃了顿饭,席中博登喝得高兴了,再听这个大学老师天花乱坠地一吹,马上让公司下属的模具厂投资生产这个大学老师发明的玩意儿,结果模具厂搞了半年,钱花了大把,生产出来的东西却并不像原来设想的那么管用,根本销不出去,全堆在仓库里了。那个大学老师挣了发明费,又拿了半年的生产指导费,拍拍屁股走了,只苦了模具厂。这种龌蹉事别人还不能提,谁提谁挨博登的骂。

起初虞子衿在曲琴公司上班时,还有点不太适应,整天无所事事,东晃西晃,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有时实在觉得无聊了,就溜出去转转。库奇路沿街的店面都很小,多是卖花花草草的,也有卖冰激凌奶茶冻和鱼干的。尤其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带小巷里的居民有不少还在用木制马桶。天气晴好的日子,小巷里隔不多远就能看见一只斜倚在墙边晒太阳的马桶,旁边还靠着一把竹制的马桶刷子。有的马桶油漆剥落,呈一种褐黄色,大概已经历过不止一代人的洗礼了。小巷里还时常能看见坐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神情落寞,寡言少语,彼此之间就跟一只马桶和另一只马桶呆在一起一样悄没声息。虞子衿觉得人活到这一步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没用多长时间,她就适应了这种轻松的上班,并热爱上了这份工作。毕竟,想要潜伏下去,搞一笔钱报效组织,肯定要藏叶于林的。太鹤立鸡群肯定不行。吃苦耐劳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适应的,享享清福适应起来又有何难。和同事们的关系搞熟以后,她立刻就融入到了这帮混子中去了,上起班来跟他们一样悠闲自在。

虞子衿还发现离公司不远的巷口,有一家棋牌社,她有时上班上腻了,就到那里去转转。棋牌社里,打牌下棋的人很多,全是带彩的,也就是赌博。和黄友欢一样,她也对赌博兴趣极大,但只爱看不爱玩,一是没那么多钱,二是没那份胆量。但看看也够刺激。

她见过一个下围棋输了两百铢的人,瞪着眼睛骂旁边一个插嘴的人,那个被骂的人梗着脖子刚想说什么,脸上就被一拳打开了花。我还见过一个玩牌九的小伙子,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光,然后苦苦哀求那个赢了他钱的人把钱还给他。“求求你了,把钱还给我吧,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把工资全输掉的话,不会让我回家的。”那个赢了他钱的人看样子认识他,叫他“小五子”,抽出了五十铢给他。他迅速地把五十铢装进口袋,又继续哀求:“太少了,再给我一点吧。求你了,大哥,再给点吧。”那个赢钱的不耐烦了:“去去,少来这一套。”旁边的人也说那个输钱的小伙子:“没见过你这么的人,输不起别来嘛。”“真是个二百五,输点钱成这德行了。”输钱的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哭了。虞子衿在一边都为他感到难受。

记忆中,她到曲琴公司的前几个月,一共只干过两件事。头一件事,她所在的人事科要添置一些办公用品,皮科长要她和科里的一个姓季的妇女一起去买。我们去了卡欢商场,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准备去开发票的时候,姓季的妇女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对她说:“你家里不需要什么东西吗”虞子衿愣了一下,反问她:“你呢”

“我想买个电饭煲,你看那边那个式样不错。”

“是挺好的。”

“那咱俩一人买一个怎么样”

虞子衿点了点头,同意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种事哪怕从来没干过,但要想弄明白却是很容易的。结果她们就一人买了一个电饭煲,每个五百三十铢,当然是用公款买的,全部开在办公用品的发票里。这就是她给公司干的第一件事,还顺便贪污了一个电饭煲。以后当她想再给公司干干这样的事(她家的椅子坐着不太牢固了,该换个新的了),可再没人找她了。

第二件事,公司的小车出了车祸,把一个人给撞伤了,原因是博登酒后坐在车上,让司机开得飞快,结果遇到了紧急情况后刹车不及。被撞的是个正在朱拉读大学的小姑娘,伤势比较重,主要是头部受了重创。在等着警察部门处理事故的期间,公司要派人护理那个小姑娘,全要女的,任务是伺候那个小姑娘上厕所,其他的事由她家里人来干。虞子衿被分配护理三天。当她到慈济医院脑科病房一见到那个小姑娘,就断定这姑娘是完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绷带,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虞子衿在医院的三天她基本都是这样,不说话,也很少动,喂她吃饭她就吃,喂她喝水她就喝,想上厕所了就傻头傻脑地往起爬,然后由虞子衿搀着到厕所。好在蹲下她还会,否则让虞子衿帮着可救太不容易了。

那小姑娘的姐姐始终在病房里陪着他,喂饭喂水等杂事大部分都是她来干。这姑娘长得挺不错,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那种人,她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虞子衿在病房里闲着无事可干,就和她聊天,还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出谋划策,要她千万不要放过自己公司,一定要通过这件事向曲琴公司索赔一大笔钱。她对虞子衿的好意十分感激,很快她们两个就熟了,什么话都说。她父亲早年去世,是她母亲一手把她和妹妹带大的,家里生活一直很艰苦。她妹妹从小就爱画画,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朱拉隆功大学艺术学院油画系,她和她母亲都感到无比骄傲。学院里的老师也说她妹妹很有天分,以后前途无量。出车祸前一阵子,她妹妹正是“画风大进”的时候,可谁想到……

她说到这里,虞子衿觉得她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琢磨了一下,才发现“画风大进”这话不通,画风只能大变,怎么能“大进”呢画技“大进”才对。但她没有纠正她,想想她只是个工人,没什么文化,何况她说到这里正在流眼泪呢。虞子衿宽慰她,说她妹妹以后肯定会好的,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治好她妹妹根本不是问题,虞子衿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她估计那姑娘这辈子是玩完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画家,多了一个白痴,为此她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

当然她还是同情她的,而且她对像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还挺有好感,甚至在心里还动过一个念头:谁要是把她娶了做老婆可能也挺不错,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姑娘大多是很守妇道、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的这种品质她自己以前是很欣赏的。她想把她介绍给奎哥。但这念头也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最终并没有落实成行动。其实她要是真落实成行动,成功的希望还是蛮大的。她记得,陪护的第二天,她就邀请自己和她一起吃饭了(她母亲送来的饭菜挺多,而她那个白痴妹妹吃得却很少),并且不停地给她夹好菜。扶她妹妹从床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她俩的胳膊在她妹妹的背后叠在了一起,她的胳膊在上边,可她却并不急于把胳膊挪开,相反她妹妹已经坐起来了,她仍然保持胳膊不动,表面上是跟她那傻头傻脑的妹妹说话:“你的头昏不昏”“要不要坐一会儿再下床”她妹妹自然是一声不吭。有时,虞子衿在椅子上坐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病房在二十几层楼上,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远山,这位姐姐则会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问她在想什么,虞子衿说没想什么,她就不说话了,和她并排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虞子衿侧过头去偷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是忧郁的,但似乎也夹杂着一丝渴望。

三天的陪护结束以后,尽管她依依不舍地把虞子衿送到门口,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你们公司一直派你在这里陪护就好了。”可虞子衿并没有接她的话,只说了句祝她妹妹早日恢复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她说过的那句“画风大进”的话让虞子衿不太舒服吧,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过不去,整个一件事也就过不去了。听说有些作家写写,要是一个词用得不太贴切,或是一句话感觉不顺,就无法再往下写了,道理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虞子衿潜意识中感觉到她妹妹是个障碍,要是那姑娘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痴,那将来岂不要靠他姐姐照顾一辈子而奎哥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这副重担理所当然地也要落在奎哥肩上了。那自己这不是吃饱了撑的,给朋友弄个白痴来伺候,好玩

大约在她进公司的第五个月,终于给她分配了具体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秘书科,这秘书科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圆脸戴眼镜、穿着浮夸的姓付的女人当科长,虞子衿是副科长,她俩手下没有兵。付科长上任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市郊考察,因为博登想在市郊买一块地,建一个林场。结果付科长便不用到公司来上班了,只管在外边“考察”就得了,一直到虞子衿离开公司,他也没有“考察”好。不过她不来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听她说话真是活受罪。这女人是一个严重的结巴,是虞子衿所见过的结巴得最厉害的家伙。“你、你、你、你,”她挤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脸一般地终于把这第一个字说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实她想说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可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虞子衿这副科长的具体工作是,每天到音像店租两盘录像带给博登看。博登是每天晚上都要看录像的,也不知道博登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还能看录像。也许看录像就是他的一种醒酒方式吧。

早晨,虞子衿先到音像店,挑好两盘录像带。博登起初只看欧美枪战片,以后好看的欧美片看光了,才勉强看看香港片,其他录像他是从来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录像带交给博登,如果博登不在,就交给蓝部长。同时聆听博登关于录像带的指示,或是蓝部长传达的博登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带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继续拿这样的。

这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后,虞子衿就摸准了博登的口味,他爱看简单的打打杀杀的枪战片,而不爱看有点艺术水准的片子,像获奥斯卡奖的片子他都不爱看。以此判断,其实他也不是个笨蛋,就是像靠这种不用动脑子的东西休息一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无节制,说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点样子来的。

每天,虞子衿把新带子交了,拿上旧带子,第二天到音像店拿新带子的时候再还旧带子,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她愿意继续呆在公司里就呆,不愿意呆在公司里回家也可以。她通常是吃了公司免费供应的一顿午餐再走,回家去睡午觉,下午就东游西逛地找人玩去了。实际上她等于是上半班。

自从虞子衿干上这份工作以后,公司里有不少人都开始巴结她,他们都想从她这里看上免费的录像带。她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当然次数也不能太多,太多了她就会说,蓝部长打过招呼了,不能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所以她也难办啊。鲁科长的确给她打过这样的招呼,这倒不是瞎说的。这样一来,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理解了她的难处,不至于没有节制地向她借录像带。用公款做人情,又不要掏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她一个月跟音像店结一次账,因为是老顾客,要给她打折的,又用的是支票,再说每个音像店的租费不一样,因而她把带子给别人看,从费用上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况且她还是副科长呢,谁会为这点小钱跟她计较。因为人缘好,到以后离开公司的时候,很多人都对她依依不舍,还有人出份子为她饯行,那场面真是蛮感人的。

年终到了,每个单位到了这时候都是要开年终大会的,曲琴公司虽然乱得一团糟,什么规章制度也谈不上,可这年终大会却是要照开不误的。好歹也是个国有体制单位,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下午,槟金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没位子坐,只好站着。公司本部的人当然全体都要参加,还有下属单位的干部和职工代表。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谁都知道,会后又要大吃一顿了,为此除了槟金饭店,周围的几家饭店也全给包下来了。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谈论开了,是多少钱一桌的标准,酒是什么档次的。去年喝的是拉菲,今年再怎么说也要是欧尼兰德吧。听说干部那桌要上茅台呢,上午就见人买了一箱,运到后堂去了。那咱们到时候趁乱也弄一瓶来喝喝,哎呀,茅台是香。

饭店前面的领导台已布置就绪:一排铺着红布的桌子,桌上每隔不远就有一块立起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公司头头的姓名,就跟电视上那些大干部开会坐的桌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