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响起,大家在干部的带领下开始鼓掌,因为这时博登领头,公司的领导开始鱼贯入场了。博登打扮得人模狗样,这也是一年中他头一次在下午还清醒的日子。他身穿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扎着红领带,平常像刺猬毛一样竖着的头发被厚厚一层油压服帖了,光溜溜的,苍蝇站上去都要打滑。一双圆鼓鼓的小眼眯成一条缝,带着笑意,尤其是,他好像对自己到了下午还是清醒的感到不太适应,或者是他对自己打扮成这样感到不太适应,似乎有些羞涩,那张刮了胡子的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看起来真有点神采奕奕的味道。他边走边鼓着掌,走到领导台正中站定,向大家挥手致意,颇有几分领导的风采。
会议开始,几个副总先后作了点缀性发言,重头戏当然由博登来唱。他说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公司在方方面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他把这些成绩的取得,归功于公司全体职工忘我的工作精神,以及良好的个人素质,他说有些人为了公司的发展呕心沥血,积劳成疾,这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记在心头的。接着他点名表扬了一些人,其中就有被他踹中腰子在家休息了好几天的邱科长,大概他把这也算成“积劳成疾”了。在展望新的一年时,他说形势喜人又逼人,公司已经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关口,时不我待,落后就要挨打,发展才是硬道理,要抓住机遇,锐意进取,开创出公司的新天地。说着说着他来了情绪,桌子一拍,当场就让公司下属各单位的头头站起来,汇报自己的单位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取得什么样的业绩,简单点说吧,就是能完成多少利润。
那些下属单位的头头们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面面相觑。首先被点到的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博登来了气:“你的嘴被烫了吗话都不会说了。”
“三百……三百……不,五百万。”
“五百万这就是你的能耐吗你给我坐下。”他指着另一个人,“你说。”
“一千万。”
“好,好。有气魄,我就喜欢这样敢说敢做的人,大家给他鼓掌,鼓掌。”
接下来被博登点到的人报的都是几千万。饭店里掌声雷动,夹杂着叫好声和起哄声。轮到公司里亏损最严重的玩具厂的厂长时,他喊道:“八千万。”
“好啊好啊,”博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没有看错你,好好干,为全公司树立一个榜样。鼓掌鼓掌,使劲给他鼓掌。”
会议结束,在悦耳的乐曲声中,大家排着队,依次走上领导台。博登已经站立在领导台前面了,桌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大堆红包。每人走到博登面前站住,和他握手,接受他给的红包,向他说一声谢谢。他对有的人还拍拍肩膀,说两句亲切的话。
红包里的钱都是一样的数目,一千铢。
因为拿了红包,因为酒菜丰盛,因为快过年了,结果那天有无数人喝醉。自然喽,喝醉了就忘掉了危险,不少人都挨了博登的揍。有人尝到了耳光,有人被踹翻在地,有人被酒杯盘子击中了脑袋,有女生被吃了豆腐。
从虞子衿进入公司到离开,只被博登打骂过一次,这是非常少见的,公司里的人谁没有被博登骂过或打过多次——上至副总经理下至普通职员,甚至包括博登的情人蓝部长。虞子衿认为自己之所以受到如此礼遇,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她的关系比较硬,她的表舅是内务部的宣传处长,又和博登是老同学,博登正是靠虞子衿的表舅,才把曲琴公司挂靠到曼谷行政执法中心的,这是博登非常看重的一件大事,他理所当然地要对虞子衿的表舅有所报答,也就是说要对她客气一些。所以曲琴公司那么多女员工,博登对虞子衿算是比较尊重的;第二个原因,是虞子衿这个人比较识趣,从不给别人找麻烦——她没有利用过表舅的关系向公司或博登提过任何要求,而且她对危险的嗅觉也很敏锐,每当博登喝醉了,或是觉察到他的情绪不佳,虞子衿总是离他远远的。即使他既没喝醉心情也好的时候,她也是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触,尽量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虞子衿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但是,虞子衿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这都怪她一时心软,才吃到了苦头。
前面说过,博登和蓝部长都是各自有家庭的,两人搞到一起后,就都不回家了,干脆在公司里同居了。也就是把会议室改成了他们的卧室,里面添了一张双人床和几个橱柜,反正他们也不在乎公司里的人说什么。当然公司里的人也不会说什么,老总搞个腐化算个啥事,哪个老总不搞况且他们还不仅仅是搞个腐化,似乎也有点感情吧,否则怎么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同居呢但是公司里的人虽然不会说什么,博登的老婆估计比较怕他,没见有什么动静,可是蓝部长的老公却不乐意了。几次三番地到公司来闹,后来还在一天晚上,带人来把博登给痛打了一顿,打得博登鼻青脸肿的。
自从博登被打之后,他和蓝部长就不在公司里住了,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开房住,并且每个饭店都住不太长,就又换另一家饭店住。还有,他们住在哪家饭店是保密的,除了几个副总和虞子衿之外,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怕蓝部长的那个莽丈夫找到他们的住处后,摸了去再打博登。虞子衿之所以也知道博登和蓝部长住在哪里,是因为按规定她每天必须把录像带送到他们的住处,以前他们住在公司,录像带送到公司就行了,现在他们住饭店,虞子衿就要费点事把录像带送到饭店去。
虞子衿有博登和蓝部长所住饭店房门的钥匙,以备他们不在时她可以自己进来,放下新录像带,拿走旧录像带,显然他们对她是很放心的,不担心她会偷他们的东西。有一次他们不在,她打开门,进到他们的房间。在房间里东瞧瞧西看看,还走到卫生间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眼,发现抽水马桶旁边的地下,扔着一条血淋淋的纸巾,这给虞子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上班时,一看见蓝部长,虞子衿就联想到了那条血淋淋的纸巾。这种对于蓝部长的不雅的联想始终伴随着她,使她对蓝部长产生了一种隐密的亲切感,就仿佛她曾在自己的面前赤身**过一样,就仿佛她曾是的亲人一样。虞子衿对自己的亲人感情很深,毕竟血浓于水,亲人相处的画面始终会给她留下美好的记忆。蓝部长三十多岁,身材苗条,长得相当漂亮,也很有气质。她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她给人的感觉是很有教养,为人温和,一点也不张狂。按说她的情人是公司老板,谁都要忌惮她几分,可我从没看见她端过架子,或是训过谁,她跟谁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也从不过问自己职权范围以外的事,能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虞子衿认为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起码比博登要聪明得多。但是,一个女人无论再怎么聪明,都还是有限的,无法超越现实的层面,这就是我们常常看见一个聪明女人与比自己差得多的男人搞在一起的原因——只要这个男人能在社会上获得成功。而照虞子衿的看法,能在社会上获得成功的男人,通常都是些蠢货,他们普遍对事物缺乏正常的判断,与人交往时丧失了起码的现实感。或许他们成功之前还不那么愚蠢,成功之后因为自我膨胀才变成了地道的蠢货。
那天上午,虞子衿拿着两盘录像带来到饭店,走到博登和蓝部长的房间门口时,她看见门没有关紧,有一条缝,同时听到了里面传来蓝部长的哭泣声和劈里啪啦的响声,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博登在殴打蓝部长。她早就听公司的人说起过博登打蓝部长这回事了,没想到这次让她给碰上了。本来,这时她惟一正确的做法——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就是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录像带等到中午或是下午博登和蓝部长不在的时候再送来就可以了,这样的话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可谁知道她突然就把蓝部长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心里义愤填膺,虞子衿在门口犹豫徘徊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敲了敲门,然后就一头闯了进去。
这样就注定了她的倒霉。
屋里,博登正和蓝部长扭作一团,他一只手抓着蓝部长的头发,一只手在扇她的耳光,蓝部长则边哭边用两手极力护着自己的脸,即便如此,她的脸已被博登扇得通红,鼻子也在流血。此时此刻,看到蓝部长,一个柔弱的女人,被粗野的博登无情地痛打,虞子衿觉得自己于心何忍再说了,她既然已经进来,也下定了决心,看到了这一切,转身退出去似乎也不太可能。虞子衿放下录像带,冲了过去,插身在博登和蓝部长之间,一边拉博登抓着蓝部长头发的手,一边劝解着:“博总博总,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博总,别打了别打了……”
在拉扯的过程中,她的头上也挨了博登两下子,这倒不算什么,可当她终于把两人拉开,并把他们分隔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后,博登却突然对她咆哮起来:“滚,你算什么东西,小丫头片子,给我滚。”接着,他抓起放在沙发上的一个装满文件的公文包,朝虞子衿扔了过来,差点砸在她的头上。他的举动让虞子衿大吃一惊,甚至都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愣了一下,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晚上在宿舍,一个人关起门来左思右想,虞子衿最后决定辞职不干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说实话,这事如果放到过去,她连考虑都不会考虑这么久。不是因为年轻气盛,而是经过主任的教导后,她对生活已经有了正确的认识。
虞子衿辞职的时候,博登把她喊了去。关起门来,对她诚恳地道歉,并说自己当时是酒后失态,希望虞子衿不要生气,也不要辞职。但是看到虞子衿态度坚决,他又改变口吻,用威胁的语气警告她不要和她的表舅乱说什么。虞子衿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冷笑一声,拉开门就昂头出去了。
蓝部长在门外等着她。她上前拉住她的手,眼泪汪汪的,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虞子衿至今记得她那张脸上痛苦的表情。
辞职出来,虞子衿刚走出那座破旧的大楼,外面风和日丽,阳光耀眼。她正要离开,迎面碰到一个女人,正是那次车祸被撞姑娘的姐姐。她是来索赔的,博登这次要赔她们一大笔钱,据公司传说要一千万铢以上。这女人笑意吟吟,一点没有痛苦的样子。大概是赔款比较到位吧,她心情很好。还以为虞子衿是出去办事,就邀请她有时间一起吃饭,说是感谢她的热心帮助。虞子衿也没有和她明说,打了个哈哈就走了。
后来,当虞子衿从报纸上看到曲琴公司的注销清算通告,并且从新闻报道里看到总经理博登因为经济问题被抓起来关进监狱之后,他那些所谓的心腹全都纷纷做鸟兽散,原来的实际控制人杜具腾老先生才从美国赶回来,主持破产清算和债权人会议。好好一个公司被这样一个小人搞得乌烟瘴气,原来的老板出走海外不敢回来,虞子衿一直琢磨的问题大部分都有了答案。虞子衿心想,如果哪天自己去见到他,该说点什么好呢“博总,你还记得我吧。我不会报复你的,这里还带了两瓶酒给你。”当然了,虞子衿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一直没捞到机会再见到他。离开监狱以后,纺织行业就再也没有了博登的消息。蓝部长听说是自杀未遂,后来离婚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也许是国外。虞子衿不知道哪天要是有缘再见到她,又该说些什么呢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太远了,即使在同一个城市。她想起自己以前和奎哥相处的日子,神仙也许比较懒惰,来不及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