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和姐姐再来探视父亲时,虞子佩告诉她们今天这里死了一个人,是个小伙子,后母叹了口气,眼睛有点红了,大概是联想到了父亲。姐姐虞子衿赶紧岔开话题,问她住在医院里感不感到无聊,要不要她来替换虞子佩。虞子佩当然非常无聊,巴不得有人来替换她,但是她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她说住得还行,不用替换了。
傍晚,她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看到医院的门口有一家小超市,就走进去转转。在货架上我看到了有她平时常喝的苏小小樱桃酒,她想了想,就买了一瓶,又买了一小袋牛肉干。回病房的时候,她把酒揣在怀里,以防别人看见。她考虑在病房喝酒影响肯定不好,再说父亲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呢,这时候做女儿的却喝起酒来,确实不太像话。
她打开床头柜的门,蹲下身去,偷偷从怀里拿出酒,倒进床头柜里的一个大搪瓷茶杯中,然后她靠在床头,一边吃牛肉干,一边就着搪瓷茶杯喝酒,这样别人就会以为她是在喝茶呢。一瓶酒喝完,进入了微醺状态,感觉恰到好处,脱衣服睡觉,一个无聊的晚上就这样被打发掉了。而且酒后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就是早晨了。
她觉得这办法真是不错,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又去买酒。现在,至少是晚上,她不再感到无聊了。
大约是父亲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天,夜里,她酒后睡得正香,这天晚上她喝了一瓶半樱桃酒。突然被床头上方的小扩音器吵醒了,扩音器里反复说着,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她睁着眼,懵懵懂懂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坐在折叠床上念经的老太太对她说:“叫你呢,快去啊。”她这才有点清醒过来,飞快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就往外边跑。
重症监护室里灯光通明,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还有一个女护工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的两手两脚被用绷带绑在床上,他正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这场面让虞子佩十分吃惊,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医生对她说:“你父亲要拔掉自己头上的管子,怎么劝都不行,我们只好把他绑上了,但他这样挣扎对他极为不利,他的血压很高,要是挣扎下去,脑血管再破裂了就麻烦了。你劝劝他吧,也许他会听你的。”
听医生这么一说,虞子佩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对父亲说:“爸,爸,你千万别动了,你再这样动下去很危险的,爸,爸,别动了。”
父亲喊着:“你叫他们把我放开,我也不是主责,他们凭什么绑我我开车这么多年了都没被绑过,他们这是谋害,我要告他们,叫院长来,叫他们领导来,早就结束了,他们还要搞这一套,那一套,无法无天……”
虞子佩赶紧说:“爸,把你放开可以,但你要保证不拔头上的管子。”
“放开我,”父亲不理睬她的话,一个劲地吼着,“放开我,放开我。”
“爸,你别喊了,听我说好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父亲怒视着虞子佩,“快叫他们把我放开。”
虞子佩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一时惊慌失措,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父亲满脸通红、越来越激动的样子,她真担心他的脑血管会像医生所说的再破裂。她对医生说:“要不把他放开吧。”
“就怕把他放开他又拔头上的管子。”医生说。
“但让他这样闹下去也不行啊。”
“是的,他的血压很高,”医生迟疑了一下,对边上的护士和女护工说,“把他放开。”
父亲的两手刚被放开,又摸索着去拔头上的管子,虞子佩吓坏了,急忙抓住他一只手,护士抓住了他另一只手。父亲头上的塑料管子是通往他颅内排血的,要是被拔掉了,进去了空气,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时父亲抬起上半身,开始疯狂地扭动,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虞子佩喊着:“爸,你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医生在一边说:“把他抓紧,把他抓紧,千万别让他拔管子。”她没想到父亲的力气还这么大,他的手几次差点摸到自己头上的管子。显然他现在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身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下,他的两脚在乱蹬乱踢,女护工压住了他下半身,医生也上来帮忙,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这下父亲的脑血管非要破裂不可了,她绝望地想,这下父亲要完了。
突然,那个抓着父亲一条手臂的小护士,把头伏在了父亲的胸口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了,老伯伯,求求你了,老伯伯,别拔管子啊……”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父亲看了看那个小护士,竟然安静了下来,他停止了挣扎,头也慢慢躺回到了枕头上,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安详,父亲轻声说:“你别哭了,我不拔管子了。”
小护士仍然伏在父亲的胸口抽泣着,父亲又轻声说了一句:“你们应该好好跟我说嘛,不该绑我。”然后父亲仿佛是疲倦了,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变化大大出乎虞子佩的意料,她看了那个小护士一眼,这时她正从父亲的胸口抬起身来,虞子佩只看到了她戴着口罩的脸上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那双大眼睛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有的病人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医生对她解释着,“头上长时间插着管子,让他们的意识混乱了,我们考虑明天把你父亲头上的管子取出来。”
接下来几天,那个小护士的一双大眼睛都在虞子佩的脑海中盘旋。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啊!虞子佩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想,无论是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再见见她,当面向她表达我的感激。
可是,那天夜里,她只看见了那双大眼睛,加上她又是酒后睡得迷迷糊糊被叫去的,场面又是那么混乱,完全没有记住她的其他特征,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把她认出来。也许,她能凭着对那双大眼睛的记忆找到她吧。只好试试看了。她到医院门口的超市买来几袋巧克力糖,打算一旦见到她,就把这些巧克力糖给她,也是她的一点心意。
她开始对来病房的每个护士都注意观察,探视父亲的时候,对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也格外留心,她还有事没事地就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悠。但她都失望了,始终没有找到她,有一两个似乎有点像,可当她反复看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又不是。
越是找不到她,虞子佩想要见到她的**就越是强烈,而且她的心中还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她从未遇见过的好姑娘,她集中了我自己理想中的女性的所有美好品质。如果让这样一个好姑娘和自己当面错过,连几句感激的话都不能说,那我也许终生都会感到遗憾的。此外,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假如我找到了她,假如她对我的印象也不坏,假如各方面的情况也都允许的话,那自己一定要和她结为姐妹。是啊,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这些年来,她没有正式谈过男朋友,因为没有一个真正让她满意的,他们不是有这个缺点,就是有那个毛病,而且大多自私得不行,那么,说不定“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可惜她是个女生。
虞子佩把晚上喝酒的时间推迟到了十一点以后,以便等到上夜班的护士来了再看看。一天夜里,她又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看到一个护士正坐在桌前写着东西。她穿着白大褂没戴口罩,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大眼睛。虞子佩兴奋不已,赶紧跑回病房,从床头柜里拿了巧克力糖就跑了回来。走到她面前,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你好,护士。”
她抬起头来,看着虞子佩:“你有事吗”
“你也许记不得我了,”虞子佩说,“那天夜里,在重症监护室,我父亲闹着要拔掉头上的管子,我们怎么劝都不行,后来你哭了,我父亲才终于不闹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说:“噢,噢。”
虞子佩想她可能是接触的病人太多了,才把那天夜里的事情忘记了,而且,这也更加证明了她的善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善良之举总放在心上的。虞子佩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糖,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不不,不要这样。”她把巧克力糖推给虞子佩。
“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不再推了,说了声:“那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感激你。”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说,“而且在重症监护室里,病人如果出了问题,护士是要承担责任的。”
她的话让虞子佩感到有些意外,虞子佩确信,那天夜里,她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出于她对别人强烈的同情心,而绝非考虑到是否要承担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再说了,那天夜里有医生在场,如果病人真是出了问题,要承担责任的也肯定是医生,而绝不会是护士的。既然如此,那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虞子佩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忽然,她记起来了,那天夜里,那个护士在哭着劝自己父亲不要拔管子的时候,说的是标准的泰语,而眼前这位护士的话中却带有明显的柬埔寨口音。这个护士和那个护士的相似之处,仅仅在于她们都有一双大眼睛。并且如果仔细看看的话,就会发现,眼前的这双大眼睛既空洞无物又暗淡无光,而记忆中的那双大眼睛,却是那样美丽动人,闪烁着爱的光辉。
此刻虞子佩有些懊丧,真想把给她的巧克力糖再要回来。但是她当然不能那么做了,她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然后她就离开了。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进了安全通道,那个护工小伙子也在,他蹲在地上抽着烟。见她进来,他站起身,递给她一支烟,她接过来点燃了。起初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虞子佩还沉浸在自己的懊恼之中。那个小伙子抽完烟,正准备走,可又站下了,看样子想和她说点什么。
“睡不着”他说。
“是啊。”虞子佩说。
“你们可能习惯了很晚睡觉吧”
虞子佩没有接他的话。跟一个为了生存而不能睡觉的人谈什么睡觉,让她很不自在。虞子佩说:“你还在护理那个病人吗”
“最近我护理的病人要转院了。”他抽了口烟,停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看有什么病人需要护理。”
“好的,我会留心的。”
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直接转去了慈善病区,那里条件不如重症监护室好。后母花钱雇了个护工专门陪护父亲,不用虞子佩再每晚都在医院了。在虞子佩的建议下,后母雇的就是虞子佩在脑科病区熟悉的那个小伙子。她们也按一小时十铢付他报酬,一天付他二百四十铢,但晚上却允许他睡觉,为此那个小伙子对她们感谢不已,护理起她父亲也格外尽心。这样,她和后母还有姐姐,只需轮换着去医院给父亲送一点鸡汤或者鱼汤就行了。
有几次,她从父亲那儿出来,又去了脑科病区,每次都在那里转个半天,依然是一无所获。她彻底失望了。这事情有点荒唐,不是吗那姑娘她肯定已经见了无数次,可就是认不出来,让她满腔的感激之情无处倾诉,或许还有一段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也因此而失之交臂了,想想就让人失落。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阴差阳错。
在父亲出院那天,虞子佩还是最后去了一趟脑科病区,指望能有奇迹发生,结果奇迹仍旧没有发生。她想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去跟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告声别吧,毕竟她们在一间病房里住了好些日子。但是当她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和她的老伴都不在了,他们已经出院了。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虞子佩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父亲也伸手来拿酒瓶子,她和后母同时制止了他。
后母说:“你不想活啦,还喝酒。”
虞子佩也说道:“爸,你以后再也不准喝酒了。”
父亲看看虞子佩和母亲,无奈地缩回了手。结果父亲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
直到现在,虞子佩还时常想起那双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