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贴着饮涧雪凝练的线条擦过，楚识夏听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脚下却贴近了尔丹，几乎和他肩抵着肩。尔丹脚下猛地一扫，楚识夏的动作更快，提腿闪避的瞬间踩在他的腘窝。只听一声骨骼迸裂的脆响，尔丹半条腿跪在地面上。</p>
尔丹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得像石头一样，饮涧雪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楚识夏面色不变，忽然抬腿踹在尔丹心口，尔丹弹飞出去一段距离，复又提刀冲上前。</p>
楚识夏左脚后撤半步，全身骨骼因为快速扣合发出轻微的爆响，心跳、呼吸、血液流动速度都在瞬间飙升至顶点。风拂过草尖的沙沙声响、阳光漫过空气的声音、厮杀的士兵的心跳在她的耳中纤毫毕现。</p>
长刀斩落的瞬间在楚识夏眼中被无限拉长，饮涧雪与刀锋拉成一个十字擦过。</p>
楚识夏脚下往侧边撤过一步，饮涧雪在她的手腕上转过一圈，猛地对着刀背斩下。厚重的刀背应声而断，饮涧雪的剑柄猛地拧转方向，砸断了尔丹的肋骨。尔丹却没有倒下，他抓着饮涧雪伤痕累累的剑身，猛地将一柄匕首捣进楚识夏的心窝。</p>
楚识夏横掌成刀，重重地劈在他的喉骨上。</p>
尔丹呕出两口血沫，半跪在地上看着楚识夏。</p>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扔在地上。</p>
匕首刺进楚识夏身体的一瞬间，尔丹就知道自己输了。匕首刺在一件圆润的硬物上，往上打滑一寸，捅进了楚识夏的肩胛骨。</p>
“你赢了。”尔丹轻声说，“其实你完全可以用他们威胁我，我很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们。”</p>
“做事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楚识夏平静地说，“我曾经因为做事收尾不干净，害死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p>
“真是无情啊。”尔丹笑着闭上眼睛，说。</p>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p>
“请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烧掉，我们会在风里团聚。”</p>
“真是奢侈的愿望，你知道因为这场战争，很多人到死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么？不过我愿意满足你。”</p>
楚识夏拎起饮涧雪站到他身后，对着他的后颈斩落。神情安详的头颅滚落，尸身对着被焚烧成焦炭的马车倒下。</p>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升起。</p>
阳光过于刺眼，楚识夏转身朝南方走去。她肩胛骨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大获全胜的虎豹骑们迟疑着不敢上前。楚识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的脊背，要她疲惫不堪地走下去。</p>
楚识夏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忽然跪倒在地。她下意识地用饮涧雪撑了一下地面，这把来历不明却又出奇坚韧、锋利的剑终于在第二次使出完美的沧流剑法后，碎了。</p>
鲜血一滴滴打在沙土中。</p>
楚识夏按着伤口，像是在发愣。</p>
“大小姐！”程垣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要为她包扎伤口。</p>
楚识夏却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颤抖着解开肩甲、胸甲。破碎的胸甲落下，血滴在沙土中开出一朵朵秾艳的花。一串破碎的、血淋淋的佛珠从胸甲中坠落。</p>
一点凉意在楚识夏的后颈上绽开。</p>
楚识夏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的天空。</p>
下雪了。</p>
楚识夏抓着那串被匕首捣碎的佛珠，五指用力到痉挛。她从肺里挤出一声沙哑的笑，笑声越来越大，又渐渐地化为低哑的悲泣声。楚识夏抓着佛珠按在安然跳动的心脏上，突然嚎啕大哭。</p>
无数被困战乱之中的灵魂随风升腾、远去，带着飘散在茫茫大雪中的哭声消散无踪。</p>
一缕夹杂着细雪的风从楚识夏满是泪水的脸上拂过，温柔似故人。</p>
——</p>
宣德三年，除夕。</p>
侍女张罗着贴窗花，往屋檐下挂灯笼。沉舟从外头拎回来一只小花猫似的洛瞳，拎着她的耳朵往屋子里走。洛瞳怀里抱着一只湿淋淋的小狗，傻乎乎地吐着舌头。</p>
“晋王殿下。”掌事女使对着沉舟行礼，一看他手上乱七八糟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掏出手绢替洛瞳擦脸。</p>
“这是哪里来的小姐，怎么弄成这副样子？”</p>
沉舟冷笑一声，说：“成天撵猫逗狗，追着小动物满城跑，连榆林巷养的老母鸡她也要逗一下。刚刚跳到池塘里捞狗，狗用得着她捞么？差点把自己淹死。”</p>
“家主别生气，”洛瞳小声求饶，道，“你记得我上次养的猴子么？”</p>
“你是说那两只翻进书房，把墨雪刚刚批好的公文偷出来，又被你拿去做风筝的猴子么？”沉舟垂着眼皮看她。</p>
洛瞳缩缩脖子，不说话了。</p>
九幽司所有的刺客都各有去处，或浪迹天涯，或蛰伏市井。唯独洛霜衣截脉手之名响彻天下，便守在沉舟身侧不离开，还加一个年纪远不到行走江湖门槛的洛瞳。</p>
掌事女使却很欣慰，说：“哎呀，还是第一次听晋王殿下说这么多话，比小时候活泼多了。”</p>
沉舟牙根痒痒，说：“我要去找墨雪，让她请袁先生来给洛瞳讲课。”</p>
洛瞳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掌事女使同情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身上。</p>
袁先生是教导过楚明彦、楚明修和楚识夏三兄妹的法学大家，行事严苛，油盐不进。任性不羁如楚识夏，在袁先生面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提起这个人的名字都觉得手心疼。</p>
——</p>
书房。</p>
“尔丹死后，古勒台家的人和其他贵族互相残杀，最后被克烈部一锅端了。不出意外的话，青鹰部应该会北迁至荒凉之地，结局再差一些，也许会被灭族。”</p>
叶谦站在这间格局、装饰，甚至书籍摆放顺序都没有改动的书房里汇报军务，有种时间错乱的幻觉。只是面前坐着的人从病恹恹的楚明彦变成沉默寡言的楚明修，最后又变成少年白头的楚识夏。</p>
“今冬的雪下得很大。”</p>
楚识夏拈着一枚白子，头也不抬地说：“尔丹大肆南征，耗费粮草无数，却没能抢回更多。北狄这个冬天会过得很难。找两队行商去和北狄的部落‘做生意’，不要选太强的部落，免得让人望而生畏，也不要选太弱的部落，否则强抢也没有任何损失。”</p>
这是要让北狄人为了粮食互相厮杀。</p>
叶谦点头，道：“是。”</p>
“去吧。”楚识夏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说，“新年快乐。”</p>
“殿下同乐。”</p>
叶谦退出书房，无数书架林立的楼阁中只剩下楚识夏一人。</p>
隔着重重白墙黑瓦，长街上的爆竹声模模糊糊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风吹动雪花打着旋，从哗啦啦作响的竹林间穿过，落在楚识夏的睫毛上。</p>
楚识夏低头看着眼前的棋局。</p>
这是楚明彦留下的最后一局棋，对面的人是他自己。</p>
黑子已经将白子逼到绝路。</p>
“墨雪，我给你带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回来。”</p>
沉舟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活泼泼的，生动鲜活。楚识夏抬起眼睛，雪绒从她的睫毛上颤动着落下，缀在棋盘上。执白棋的手终于落下，胜负在此一手扭转。</p>
楚识夏站起身，将袖子里的东西放在棋盘上。</p>
“哥哥，该下的棋，我已经下完了。”</p>
楚识夏轻声说完，对着棋盘微微躬身，像是棋手之间互相致意。</p>
她起身打开书房的大门，看见沉舟拎着洛瞳的耳朵走过来。洛瞳委屈巴巴地把怀里的小狗举起来，试图用小狗圆溜溜的眼睛讨好楚识夏，避免一顿责罚——谁都知道，家主什么都听殿下的。</p>
楚识夏走到二人身边，抬手摸摸小狗湿透的毛发，问：“这是跳水里救起来的？”</p>
沉舟怨气深重地点头，补充道：“是她追着这条狗，把人家吓得跳水，又自作多情地跳水救狗。结果狗游得比她快多了。”</p>
小狗乖觉地舔了一下楚识夏的手指。</p>
“长得有点丑。”楚识夏说，“不过洛瞳喜欢的话就留着吧。”</p>
沉舟咬着牙，说：“我觉得应该请袁先生来给她讲课，免得她整天上蹿下跳的，转头再闯个大祸。”</p>
楚识夏挑眉，向他确认：“是我认识的那个袁先生吗？”</p>
“是。”</p>
“会不会有点残忍？”楚识夏委婉地劝道。</p>
沉舟不高兴地看着她。</p>
“好吧。”楚识夏松口了，摸着洛瞳的头说，“小可怜。”</p>
三人离开书房，声音越来越远。书房的棋盘上，一片雪花融化在黑白棋子之间。棋盘上放着一串支离破碎的、血迹干涸的佛珠和一块剑的碎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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