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在沙发上坐下，激起一片灰。</p>
他再次咳嗽，赶紧站起来，跑到了餐桌边，拉开了椅子。</p>
他搓了搓手上的灰尘，又抹了一把椅子上的灰，嫌弃地坐下来。</p>
孟思南看了眼沙发上的印子，又看向孟天。</p>
孟天吸着烟，眯眼看着孟思南，笑道：“干什么不进来？还等着我给你打扫干净，请你进来啊？我看也行……我明天好好把家里打扫、打扫。”</p>
他转着头，到处看着，“地扫一扫，拖一拖。这些沙发啊、桌椅啊，擦一擦。那些个柜子啊……”他又吐了口烟，“都擦一擦。”</p>
他说完，碰了碰刚才顺手塞口袋里的钥匙，“收拾干净了，就搬回来住吧。老是住在酒店，多浪费钱啊。”</p>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个通情达理、关爱儿子的好父亲。</p>
孟思南却是直直望着他，看着他坐的椅子，视线又移动到他旁边，看着他身侧，接着看向桌子边沿。</p>
视线又转了一圈，落在了虚无的半空。</p>
孟天吸着烟，没说话。</p>
孟思南这样看了好久，才收回视线，走进屋内。</p>
孟天眯起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坐吧。”</p>
孟思南却是拉出了对面的椅子。</p>
那是他以前一直坐着的地方。</p>
一抬眼，对面座位空空荡荡。</p>
孟天皱眉，又笑道：“离我这么远干什么？这么斜着说话，多不方便啊！”</p>
“那是妈妈的位置。”孟思南说道。</p>
孟天手抖了一下。</p>
父子两个陷入死寂。</p>
孟思南的视线却是在移动。</p>
他看着孟天身侧，接着，视线移动到了对面的座位上。</p>
就好像有个人从孟天身边走开，在那个座位坐下。</p>
孟天再次抖了一下，手中的烟灰落在桌面。</p>
他干笑一声，又咳嗽几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p>
他斜眼看了看自己身侧，又笑道：“你小子长能耐能了啊。行！我还以为你要忘光我教你的东西了！这样就没问题了！明天我们一起去见那只大肥猪！我跟你说，这可真是一笔大买卖。”</p>
他故意卖弄一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死了几十个人，警察都查不明白。你懂吧？就是那种场合。集体自杀！”</p>
他吊着眼皮，露出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那里面全是贪婪的光。</p>
孟思南问道：“你不怕吗？”</p>
孟天笑出了声。</p>
他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怕什么？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再说了，这么多年，我带着你走街串巷，去了那么多白事，遇到什么了？顶多是被人打一顿。不过嘛，人家刚失去至亲，还丢了遗产，被戳穿了烂事，心情不好很正常。我这人就是很理解别人。你看那姓彭的一家。嘿！要不是看在他们刚刚死了儿子，他今天刀子都掏出来了，还把你打成这样，我肯定得把他们送进去吃牢饭！”</p>
这话也就是说说。</p>
孟天混迹社会那么多年，没缺胳膊少腿，全靠他懂得见好就收。</p>
就是刚才孟思南被打，他咋咋呼呼地做出报警的模样，其实也没真报警。</p>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p>
孟天总是做出一副自己是光脚的模样，实际上他才是穿鞋的那一个。</p>
他可是惜命得很，非常清楚他日常欺负的老实人如果被欺负狠了，动手起来根本不知道轻重；更清楚看守所里的日子非常不好过，能不进去最好还是别进去。</p>
孟天又将话题扯回到那笔大生意上。</p>
孟思南却没听进去。</p>
他神游物外，眼神飘忽不定。</p>
良久，他才看向了自己对面的座位。</p>
母亲披散着头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p>
她身形消瘦，比死的时候更瘦，都能看到突出来的骨头。</p>
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死时穿的那一件。</p>
这件老气的碎花裙子，是外婆出殡那天，她穿在身上的那一件。</p>
那天，他看到了外婆。</p>
回家之后，母亲就揪着他，歇斯底里地问他外婆说了什么。</p>
他其实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惧怕外婆。</p>
但大概和父亲脱不开关系。</p>
孟思南忽然开口打断了孟天的滔滔不绝，“妈妈和外婆关系不好吗？”</p>
他童年时候经常被母亲带去外婆家。母亲那边的其他亲戚不待见他们，外婆虽然没那么亲切，但仍然会给他做一些好吃的，只是不给母亲好脸色，可偶尔也会叹着气，让母亲好好过日子。</p>
在母亲发疯之前，他从来没觉得她们母女之间有多么严重的问题。</p>
孟天愣住了，扯扯嘴角说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说这个干什么？”</p>
孟思南却是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母亲。</p>
听到这话题，母亲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像从前，一听到“外婆”就会发疯。就是在彭云编织的那数年美梦中，母亲也是一听到“外婆”就会发疯。</p>
他没把这事情告诉彭云，彭云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外头的邻居也都以为母亲和其他精神病人一样，时好时坏，发病没有规律。</p>
孟天眼皮跳着，忍不住随着孟思南的视线看了眼自己身侧的空座位。</p>
他吸了口烟，才发现一支烟已经吸完了。</p>
他不耐烦地在桌上碾灭烟头，又抽出香烟来，“刚才跟你说的，你听到了没？明天就跟我去见那个阿正。他估计没多少油水。你就看看能不能看见他姐姐。他姐姐要是跟着他，你别急着告诉他。我们回来再商量。他姐要是不在，你就告诉他，他姐现在在受酷刑，需要超度。我认识个和尚，专做白事的，到时候叫来给做几天法事。”</p>
孟思南看向孟天，又收回视线。</p>
孟天认识的和尚，多半是那种假和尚吧。</p>
孟思南又看向对面的母亲。</p>
孟天又说了几句，见孟思南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气急，怒极反笑，道：“你现在长进了，跟我玩这套？”</p>
他的视线落在孟思南被打肿的脸上，看着孟思南平静的神情，又是气闷。</p>
小时候打一顿就好了，现在孟思南长得都比他高了，刚才被彭东打，都没吭声……</p>
孟天猛抽了几口烟，忽然说道：“你妈和你外婆还能有什么？就为了钱那点破事！老太婆当初不同意你妈嫁给我。她肚子都大了，能怎么办？嘿！我告诉你，当初可是你妈非要缠着我的。我可不想结婚。她挺着肚子找到我老子。”</p>
孟天又抽了几口烟，“他们觉得，我要结婚了，就能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想让你妈管住我。”</p>
孟思南抬了抬眼皮。</p>
他第一次听到他爷爷奶奶的事情。</p>
“你老子我当年也算是个小开，家里开了一家工厂，赚的也不少。结果厂里出事，死了人，他们家来闹事，你爷爷被他们砍死了。厂子黄了。你奶奶也跳河了。要我说，都是你妈克了我。她一进门就出了那么多事情。”孟天不耐烦地说道，又将话题拉回到了孟思南母亲身上，“你妈当年看中我的钱，后来发现我家没钱了，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婆身上。她拿了老太婆的钱和一些手镯啊什么的。”</p>
孟思南的视线转回到母亲身上。</p>
一直无动于衷的母亲开始轻轻颤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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