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徐海一直没有醒,他们给他留了一个窝头,草草吃了自己那一份,就都围在卫彦身边,让卫彦教他们写字。
他们几个,曾经都是朝臣家的少爷,五六岁时便启蒙读书,虽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卫彦也总是在每天晚上,就着月光,教他们继续念书识字。
每到这时候,就是他们几个最开心的时候。
因为只有在大家伙一起写字的时候,他们才能多少回忆起旧日光景。
宽敞明亮的家,严厉的父亲,温和的爹亲,会带他们玩的兄长,还有同样大小的邻家玩伴。
这些,如今都没了,去岁那个炎热的夏天,让他们一无所有。
“你们这样子,就好像我们还在家一样。”突然,徐海微弱的声音响起。
他们几个听到徐海说话,忙放下手里的树枝,回到床边。
卫彦把那个窝头掰下一块喂到徐海嘴边,他却扭过头,不肯吃下。
“我不想吃,你们陪我说说话吧。”徐海突然笑笑,他是他们几个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一张脸清秀俊逸,当年在帝京,算是有名的世家公子。
就算如今盖着脏兮兮的补订被子,也半分不减好看颜色。
卫彦给他唇上润了些水,轻声答:“想说什么呢?”
徐海笑笑,挣扎着坐起,沈奚靖忙把枕头塞进他腰后,云秀山给他拉了拉被子。
“你们记不记得,宏成三十二年,帝京世家,办了一次桃花宴?”徐海慢慢说。
“你是说,那年帝京公子们的桃花斗诗会吗?”谢书逸想了想,回他。
当年帝京发生的那些事,皆如过眼云烟,散在回忆的烟尘里。
他们如今满身伤痛,孜然一身,一切荣华富贵都成空,每天除了做活,就是想着吃饱饭,再也不会费心回忆过去。
再说,回忆里的那些人,都已长眠黄土,现在想来,只不过徒增伤感。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爹亲给我做了身新衣服,浅蓝色的,上面有他亲手绣的吉祥云纹,那衣服非常漂亮,穿到桃花亭的时候,李之维还羡慕我那身衣服来着。”
徐海声音轻缓,慢慢讲起那天的发生的事情。
景泰之乱那一年,李之维刚满十三岁,死在帝京菜市口。
“后来,张铭哥哥得了第一名,那首诗,我当时特别喜欢,还特地找他要了原稿,时时拿出来看。”
景泰之乱那一年,张铭十五,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被废帝掠进宫中,折辱三日,最后咬舌自尽。
这一天夜晚,徐海讲了当年桃花宴见过的许多人,那些人,除了他们几个,只剩几家支持废帝的朝臣公子仍旧在世。
“我记得,当时,今上也去了,他比我还小呢。”徐海说着,轻轻笑笑。
“你们说,等今上大了,能不能把我们的家,还给我们?我也不求死去的父亲爹亲回来,我只想要我从小长大的家。”
“会的。”卫彦应他。
那年桃花宴,沈奚靖年纪太小,并没有去,但是徐海的声音温和,带着浅浅的怀念,把他一下子带回那个桃花满城的帝京。
帝京的亭台楼阁,热闹繁荣,仿佛就在他眼前,他依稀记得,五六岁时元宵节走灯,父亲还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一起游街。
他的四个哥哥轮流领着他,给他拿着吃食玩具。
“可是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徐海说着,突然流下泪来,“即使将来家宅被赐回,可家里人丁俱亡,那里也便不再是家。”
见他哭了,沈奚靖心里的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趴在床边跟他一起哭。
这么些日子,他总是咬牙忍着,他不敢哭,怕哭了人就变得软弱,挨不过这样的苦闷日子。
见他们两个哭了,云秀山也跟着哭了,谢书逸咬着牙,红着眼睛,给云秀山擦眼泪。
他和卫彦到底大些,知道此时徐海有多难过,因此都忍着没哭,怕他走得不安稳。
徐海病这么多时日,难受得紧,连床都起不来,更何况这样靠坐在床头说这半天话。
他们两个聪明,已经猜想到这是徐海的回光返照了。
谢书逸轻轻拍着云秀山的背,嘴里哄着徐海:“小海,别难过,等将来,我们一定能回到京城,你不想再看看桃花亭吗?”
“想啊,”徐海默默流着眼泪,又哭又笑,“谢哥,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也不用安慰我。”
谢书逸听他说完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卫彦紧紧咬着牙,他握着徐海的手,那么用力,那么温热。
他不想放开他。
徐海似乎有些困了,他缓缓滑倒在床上,他认真看着身旁每一个人,最后看向卫彦:“阿彦,我走了以后,也别费事安葬,一把火烧了,撒到北城外就行。我是我家最后一个人,留个坟,都没人给点香火。”
卫彦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答应他:“好。”
徐海笑笑,他伸手想摸摸卫彦的脸,却终于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