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国朝选仕,朱元璋在洪武三年试行了一次科举,就立刻废除。
此后所选拔的标准,分别立了八个科目:聪明正直、贤良方正、孝廉、儒士、秀才、人才、耆民(年老的人)、孝悌力田(对父母的孝义、对君主的忠心、社会关系、工作能力)。
这些可不是形容词,而是真的评判标准,只要满足一科,就可以当官。
可是这种举荐没试行多久,就被再次废除,原因是从选拔的标准来看,个人主观意识占据太多。且能上位的,别的品行不知道,但年纪大就占据好处。
所以朱元璋很快将八科,又改为了六科:经明行修、工习文词、言辞条理、练达治理、通宵书义、人品俊秀。
凡是选拔的人才,能满足这里面三种以上的,都能做官。
三种以下,则列为备选。
最开始,这种官员选拔制度,的确出了一些人才。比如目前的朝堂上,很多年轻的官员都是因此而迈入仕途。
然而,正如此刻的宋濂所说,不管举荐说的多天花乱坠,归根到底的评判标准,还是在官员的手中。
个人喜好,绝对大于选拔之人的真实才干。
而宋濂刚才说的那一句:天下数千万之大明子民,谁是贤?谁不贤?要给天下人一个公平的选择,而不是只沦落为一人提拔之手。
这句话的矛头到底对准着谁,就不言而喻了。
“宋夫子,朝廷不是没有开过科举,可选拔出来的人,到底有几分真才实干?到底选的是哪里的人?能读书的人未必就能治民!这天下万民不清楚,您难道不清楚?”
此刻。
说话的并非朱元璋,而是吏部左侍郎沈铭。
“如今我大明平定四方,如你所说,各方百姓尚且还在安治,特别是自从两宋、元末战乱后。”
“这西北方的读书人多?还是东南方的读书人多?”
“陕西的士子是能考过两浙的士子?还是山西的读书人比苏杭的读书人多?”
说完之后,其话语便停顿。
“科举虽好,但也要讲究实情。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之流,还是不要来这朝堂,不仅误了政务,也误了天下百姓!”
朱元璋端坐在皇位上。
刚才他兴致饱满,说起北伐时,大有冲劲。
但现在却只感觉到厌烦,还好这满朝文武,对科举之事还存在两面看法,也不用他来费心处理。
只是这宋濂,不会是在大本堂教书教的魔怔了,还想让朝局再乱起来不成?
“陛下!”这时,宋濂身旁,刘三吾起身。
“距离大明开国已经十年,十年时间,陛下大兴教育,广开官学、社学,就算其他地方稍有落后,如今已经积累不少真才实学之人。”
“更何况,宋夫子所言,并不是如侍郎所言,只选拔一地人才。”
“而是不分贫寒贵贱,以才能作为主要考评,勿以个人喜好来筛选人才。科举自隋唐而启,最开始选拔的也是门阀士族,虽是号称朝局广开大门,召天下大才。但其归根到底,上升通道依旧被门阀所把持,大唐也只有科举之名,而无科举之实。”
“到了两宋,才逐渐的有天下贫寒百姓,入得这中枢庙堂。就算两宋武备再废弛,文治之功却也不能泯灭!”
“如今我大明重开汉统,当是吸取前朝教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此我大明方能如日月亘古。”
说到这里,刘三吾先是看向朱元璋,旋即再度看向国朝百官。
“诸位在场的官员,凭心而论,当下施行之荐举制度,在我大明到底能存在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百年?”
“恕老夫直言,恐怕五十年后,我大明就有了根深蒂固,腐朽顽疾,届时便是神医难治!”
其话音刚落,御史大夫陈宁大怒。
“放肆!蛊惑人心,难道如尔等所言,重开科举,考学经义,就没有腐朽顽疾了吗?”
“两宋因何武备废弛?重文轻武!难道那些只知道读书科举吗的士族,就不是腐朽顽疾?当下我大明,难道就没有此类之腐朽顽疾!”
刘三吾怒道:“你也是读书人!”
“我并非腐朽顽疾!”
“够了!”
朱元璋看着下方又要争吵,他有些头痛。
“今日不是说科举的事,诸卿所言,咱自会思量。”
“如今朝廷所实行之荐举,也是权宜之计,咱知道宋夫子想说什么,咱也知道咱的御史大夫在说什么。”
朱元璋语气平和,但在这件事情上却丝毫没有放松。
“只有宋先生所言:贤与不贤,只在评判一人之手……”
他语气微微停顿。
刹那间,众人只感觉这大殿内,出现一抹微妙之感,不少人将视线甚至投注在了前方,两位丞相身上。
“哪有什么不贤?都是贤臣!”朱元璋忽然开口,“更何况,诸位都是为国办事。这些年选拔出来的人才,咱也都看在眼里。”
有了圣上的肯定。
这朝会的局面当即放松下来。
宋濂面有不甘,刚要开口。
却不料此刻,一直没有说话,淡然的看着全场的两位丞相。
胡惟庸终于开口,“陛下,臣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解释清楚。”
“臣如今是左相,得陛下看重,掌政务。右相掌人事,更何况,右相还兼任右御史大夫。”
“这当朝之上,谁敢说贤与不贤,全在一人评判?”
“至于宋夫子所言……”
刚巧。
说着,胡惟庸看向一边。
很快,就有臣子怒喝道:“陛下,我知道这宋夫子为何在今日提出科举,怕是因为其子宋璲其孙宋慎,至今或在外做官,回京闲置。”
“其要重开科举,摆明了是想给自己的子孙谋一个好官职。”
其话音刚落。
宋濂当即震惊当场,还没等他说话。
却见那声音再度响起,“可宋老夫子,您为子孙的拳拳之心,也没必要去诬陷他人。更何况,丞相早就上书,如今中枢舍人的位置还空着,宋璲可为中书舍人。”
“若真如您所言,只凭个人喜好选拔官员,丞相岂会上书你的儿子做中书舍人,谁不知这舍人乃清贵之职,需要辅佐丞相。这个职位,您难道还不满意?”
“你……”宋濂双目怒睁,气的身体发抖。
他一生清廉,门生遍布朝廷,自己也在大本堂教导皇子皇孙,更是太子师。
早年圣上处理政务,有所不解,还要向他请教典故。
可就算如此,他也没有被人这么诬陷过。
当即就气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夫岂能是为了个人私利?”
“那便是下臣的错了。”说话的正是中书省左司郎中李佑。
“不过宋夫子也是两浙人。这科举一旦开启,宋夫子、刘夫子等国朝德高望重的先生们,怕是要出考题吧?”
“到时候,非是宋夫子等人私心,而是不论如何,几位夫子的门生故旧,在东南一地求学的学子,总是要占不少好处的。”
“大家身在官场,都是为陛下做事。”
“私心与公心,到底为何?昭然若揭!”
李佑的话,犹如一把锋锐无比的利箭,刹那间就让整个朝会的百官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而方才还大义凛然,在为天下学子,求开科举大门的宋濂,似乎一下子就被打击成了一个私心作祟的人。
“你……”
宋濂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更是看向陛下,脸色涨红。
索性直接跪地。
“陛下!老夫已经年老,恐怕无法胜任皇子之师一职,请陛下允许老夫致仕!”
刹那间,众臣连忙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