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的当晚，她坐在婚床上，这辈子也没这么乖巧过，心里像揣了一只小鹿，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他进来。</p>
可当喜帕被掀开，她对上那双眼睛，那里头没有她预想的喜悦或是惊艳，她精心装扮了大半日，这或许也是她这辈子最隆重的打扮，她满心期待和欢喜地等待着，仿佛是一道礼物在等待着被打开那一刹，可她等到的是一双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p>
甚至因为他那谦逊自持的性格，他已然将心中的不悦刻意掩盖了。</p>
他们没有行房，在薛益来解她盘扣的时候，她看到他那神情，像是完成一件任务，他的端方持重在这一刻表露无疑，他甚至一句话都没同她说。</p>
成欢那样高傲的性子，最受不得的，永远是这样无声的羞辱。</p>
被待嫁夫君所嫌弃的事实她早就清楚了，可这份难过最直观抵达却是在这一刻。</p>
但她并不会轻易认输，那时她又套上那满不在乎的壳子，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将自己视作他真正的妻子。</p>
那一天，他会让她感受到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珍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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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之后，她就成了薛夫人。</p>
从前最不喜欢去那些世家小姐的茶会花会诗会，可成了薛夫人，那些送上门的帖子就不能再视若无睹。</p>
薛益也看出了她的不喜欢，劝道，“不喜欢就别去了。”</p>
“不成，要去的，我如今可是燕国公夫人。”她说到这个名头难掩欢喜，像是做他薛益的夫人倒要比她做官家的外甥女还要风光。</p>
她反倒还要来教导他一般，“我跟你说，你入朝时间不长，没有根基，朝上那些人又欺负你没有后台，背地里都怀疑你和北边有勾结，他们说你南归是为了北边的内应，说你在为北边收集情报。”</p>
没想到妻子在自己面前竟然这么不避讳，那头那些议论他的人，还不敢这么大剌剌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呢。</p>
“夫人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他竟然难得的开了个玩笑。</p>
她却没听明白他的玩笑话，当真地道，“你是君子，他们是小人，你当然不知道。”</p>
“有夫人在，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他苦笑。</p>
“你不必和那些人结交，我去和那些夫人们打成一片，替你笼络他们，赢得口碑！”</p>
她那一副懂事的模样，像是在等待夸奖，薛益笑了笑，温言道，“夫人辛苦了。”</p>
她要出门时，被他叫住，“成欢。”</p>
那是第一次，她从他嘴里听到她的闺名，转头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装满了期待。</p>
“打成一片不是要打架的意思，这你知道吧？”</p>
“夫君，”她也第一次这么叫他，到底还是有些女孩子的羞涩，低头稍稍扭捏，又笑着扬扬眉，“这我当然知道了，你当我是小孩子呢。”</p>
薛益忍不住一笑，心道，还不是小孩子么。</p>
她又捏着拳头冲他一挥，“况且，她们可打不过我！”</p>
他扶额，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妻子受伤，不说她一身功夫难逢敌手，这皇城里谁又敢去动官家的宝贝外甥女。</p>
他走上前，低声劝慰，“谁要是惹了你，你就回来跟我说，尽量……别动手。”</p>
她从前在帝京里的声名他早就耳闻了，听到打成一片，心里头都下意识一跳。</p>
她去了那些宴会，他心里总是担心的，等她回来的时候，首先是看她脸色，见她欢欢喜喜的回来，先是放了心，想来是没有人惹她发怒。</p>
可随后心又悬了起来，怕是有人惹她发怒后，她已经当场报复回去了。</p>
问起的时候，她则是一脸笑意洋洋地对他道，“挺好的，她们至多就是背地里说我小话，当面可殷勤得紧。”</p>
她倒也不是真的全然不知世故，不过是性子直来直去而已。</p>
薛益放心了一些，她又自得地道，“我可是当着她们的面，狠狠地夸奖了你一番。”</p>
他忍不住又有些想扶额，能想象那些夫人们面上如何点头称是心里却是如何不满奚落的。</p>
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当着她们的面，自然是要夸奖她们的丈夫。”</p>
她正吃着点心，停了手，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凑近了问，“夫君，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真的傻透了？”</p>
“怎么这样说，没有的事。”他的目光却到底有些回避。</p>
“我当然知道，谁愿意听人夸别人的丈夫，就像我，别说要我去夸她们的夫君了，我就算光听她们们夸也不想听，她们肯定也一样，表面上都说夫君你多好，心底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她冷哼一声，“他们都笑话我呢，觉得我死赖着非要嫁给你，你心里还能真的对我好？”</p>
薛益听得神情一滞，她说话总是直来直往这他清楚，可这番话，被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他像是被人戳破一般，下意识就想否认却又不知如何否认。</p>
她不傻，至少她能看穿这一切。</p>
她却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道，“我夸你，是要让她们知道，你可是我的夫君，我就是稀罕你，你怎么没有后台，我就是你的后台，谁要是敢诋毁你，我跟他们没完！”</p>
他堂堂一品公爵，被她说得像个任人凌辱的小可怜。</p>
她又一脸倨傲地道，“是，我是仗着官家偏爱，我就是蛮横无理，我就是拳头硬，叫我知道谁敢背地里放你暗箭，我就真的去给他们打成一片！”</p>
这倒真是他担忧的事，可看到她这样子，忍不住就想发笑。</p>
打成一片这四个字，薛国公是要重新理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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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后台的感觉，薛益也是在婚后明显的感受到了。</p>
在北地时，他看着官阶高，其实不过是北朝用以笼络北边俘臣的，手里没什么实权，北契朝廷一向不将汉人放在眼里，他也不过徒有虚名，在朝中处处都要小心。</p>
南归后，如成欢所言，朝中大臣们都看不起南归之人，背地里的议论诋毁他也清楚。</p>
娶了成欢后就不同了。</p>
从前朝中同僚相聚大多不愿叫上他，如今却不同，许多人相请，推都推不掉。</p>
是的，就因为他娶了官家的外甥女。</p>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夫人受官家偏爱，还因为官家愿意将心爱的外甥女下嫁于他，这意味着什么。</p>
意味着他得到了官家的认可，意味着官家也想要笼络他，意味着官家很可能会在今后委以重任。</p>
她是他的后台，这一点并非虚言。</p>
喝酒的时候，那些人总是拍着他的马屁，薛益也总是谦逊推却，可也有人喝高了之后，就把心底的真话说了出来。</p>
“燕国公，娶了那样的夫人，可有你受的吧？”</p>
一桌的人有清醒的打着圆场，“胡说什么呢！”</p>
更多的是哄笑一片，有人继续道，“燕国公，你可要好好练练，你瞧瞧你这文质彬彬的样子，可扛不住县主的拳头。”</p>
这些人一向看不惯武将的粗俗，可喝醉之后，又哪有平日佯装出的风度雅致。</p>
那些人继续道，“咱们啊，可就没有这般福气了，家里的夫人也只能说是温柔体贴罢了，别的，就不足为道了。”</p>
“你们这些人，怎么就不懂得体谅国公呢，这哪里是他能选的，县主就是要嫁给他，官家赐了婚下来，国公能怎么办，只能奉旨成婚了。”</p>
“是了，奉旨成婚哈哈哈哈……”</p>
这些人，背地里有多眼热能与官家攀上关系，醉后吐露的实话就有多尖酸。</p>
在北地，受的言语之辱比这更甚，薛益早就习以为常，这些人喝醉了，说几句胡话，也不值得他动怒。</p>
只是他想到，若是叫成欢听到了，那可就真要打成一片了。</p>
他笑了笑，却还是开了口，“我那夫人，的确是被惯坏了，总是眼高于顶。”</p>
余下的意思便是，你们这般嘴上鄙夷，可真想要做官家的外甥女婿，对不住，她看不上你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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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楼出去，一个个醉鬼都上了自家的马车，国公的马车在众人之后，大家都走了，他才上车。</p>
一掀开车帘，惊住了。</p>
一张笑脸粲然迎了上来，“夫君，我来接你回家。”</p>
“你怎么来了？”</p>
“你放心，我没让那些和你喝酒的人看到，他们不会笑话你。”她也知道，自己跟到这里来，那些人指定会说她管得紧。</p>
他没醉，可是一身酒气。</p>
“我担心他们把你灌醉了，然后趁机欺负你。”</p>
他心中一惊，虽知道她在马车里，听不到那些人的胡话，却还是道：“他们方才离去，那些胡话，你没听见吧？”</p>
她摇了摇头，“我还怕他们灌你酒逼你说什么胡话呢。”</p>
她取过一旁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醒酒。</p>
他笑了笑，“夫人，我也不是小孩子。”</p>
她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冷得兜帽都盖在了头上，红绸衬得一张脸雪一样的白，红唇却又格外的艳。</p>
她练武，本不怕冷，这般样子，显然是在马车里等了许久。</p>
去摸她的手，的确有些冷，他双手握住，就听得她道，“他们没有叫你喝醉了去逛……那些地方吧？”</p>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他忍俊不禁。</p>
明知故问，“哪些地方？”</p>
“曲江那些地方啊，”她脱口道，“那几个有名的楼馆，几个头牌是挺好看的。”</p>
他笑着道，“夫人怎么知道的？”</p>
她一下子哑然，随后才道，“当然是听说的。”</p>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心虚，也不再追问，只道，“曲江边上的秦楼楚馆，也不光有男子寻欢的地方呢……”</p>
他话才说了一半，她一脸兴奋地抢着答道，“我知道，我知道！还有小倌馆，也会有些夫人偷偷去里头寻样貌好的。”</p>
他脸上一愣，全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我说的是……也有些戏台子说书的酒楼，供人听曲讲故事。”</p>
“啊？”她这才察觉自己失了言，“也是，也是，戏台子嘛，曲江也是有的。”</p>
“小倌馆……夫人竟也清楚？”</p>
原来学识广博这一点，他也有不如她的地方。</p>
“哎呀，这不是经常去茶会嘛，总要听那些夫人们聊些趣事，就，就听说了些。”她偏头不去看他，抽出手来装作自然地搓了搓手。</p>
“难怪……”他喃喃道。</p>
“难怪什么？”她又看过来。</p>
“难怪你最近喜欢去那些茶会了。”</p>
“我，我没有，不是……那些茶会也只是偶尔聊到，我去参加茶会那不是为了和那些夫人们拉近关系么，她们也不会邀我去什么小倌馆的，我这才出嫁多久啊，犯不上去。”</p>
他正又端起茶杯来，定力稍差些的话，当下嘴里的茶恐怕就要喷出来了。</p>
“那嫁得久了呢？”</p>
她忙道，“不是久不久的事，曲江又有什么值得去的，我当时就跟她们说了，我夫君比那些小倌可好看多了，纵使，那里头是有一两个样貌绝顶的，那也是比不上你的。”</p>
他捏了捏眉心，暗自在心里叹气，方才那些醉鬼，再胡说八道，也不至于拿他去和曲江那些小倌相提并论了。</p>
“多谢夫人夸赞。”</p>
她却没听出那话里的意味，小声嘀咕了一句，“而且，太贵了那几个。”</p>
自家的夫君胜在不必花钱，薛益咬牙想，他这夫人倒是持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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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她仿佛是放了心，他出去喝酒也不会巴巴等在酒楼下，因为他无论去哪家府上赴宴，或是和同僚上了哪座酒楼，从没有喝醉回来过。</p>
甚至回到家里，也会先换了一身衣裳，再来见她，尽量不叫她问到酒气。</p>
一开始她还不知道，有一次见他回家了，赶过去正碰见他换上了衣裳在漱口。</p>
天还早，他每天即使再晚回家，同她说上几句话后都会去一会儿书房。</p>
“你这会儿怎么就要漱口。”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p>
“嘴里有酒气，怕叫夫人不高兴。”</p>
她笑了起来，“怕什么，你又不亲我。”</p>
她总是这样，话说得太快，太直，说完两人都微微一愣。</p>
如今两人依旧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可夜里还是同榻而眠，只是那床本就大，连个人一人一边，几乎不会互相打搅。</p>
新婚那夜，她拒绝了他，那之后薛益便不再冒昧，总是格外小心。</p>
她这话一出口，两人心思各不同。</p>
她想，他根本不愿意碰他，自己便是嫌弃他嘴里酒气都没机会。</p>
他却想，她现在还不愿意同他亲近，她这么小一个小姑娘，被宠惯着长大，刚刚出阁，现下自然还不习惯和一个男子太过亲密，自然是他将就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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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是她母亲生辰，她前一晚面带试探地来问他，说想回家里一趟，薛益自然不知她母亲生辰，对着她道，“我送你吧。”</p>
成欢却道，“不必了，你那么忙，我早些回来就是。”</p>
“那我去接你，你平日里想回去便回去，不必来问我。”</p>
薛益亲族都亡故在了北边，如今孤身一人，她却不同，她家人都在，母亲又疼得如眼珠子一般，她嫁过来后，父母心中自然是万分挂念的，想来她是怕常常回娘家，会叫外头的人说长道短。</p>
她本是那样肆意的性子，从前那些人议论纷纷都是浑不在意的，会顾忌，自然是顾忌那些人议论到他头上。</p>
那日是真的有事，官家召见，等到从午门回来，天色已经晚了，见他出门时步子迈得急，一旁的宋阁老笑道，“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夫妻俩有说不完的话，一刻也分不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会像燕国公这样巴巴往家赶。”</p>
薛益面上微赧，“叫诸位看笑话了。”</p>
宋阁老拍拍他的肩，“什么笑话，这是佳话，其实到了老头子这样的年纪，又会变回国公这般，日日啊，也只想着和家中糟糠老妻待在一处，再过个三四十年，行周你也依旧会这样急巴巴赶回家了，这不，我也怕我家老婆子等久了骂我呢。”</p>
这话听得他心头一热，他漂泊经年，孑然一身，一心为国却到如今才有了一个家。</p>
过去的日夜里，从未有谁会专程等着自己回去，如今终于是有了，而想到三四十年后，那个人依旧会等着自己，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老头子搀扶着，想一想那个画面，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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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去了阮家，岳母齐安郡主来见他，齐安郡主是官家的长姊，平日里架子大，可对这个女婿那是万分满意，见了总是满脸堆笑，今日脸色却不大好，说是女儿早回去了。</p>
然后话里没有明言，却拐弯抹角地抱怨他竟然都不愿意陪她回家一趟。</p>
他这才知道了今日是岳母的生辰，只能连连告罪。</p>
他如何不知道，女子自己一人回了娘家，丈夫去时不相送，回家了也没有来接，外人看了都会道是这个丈夫对妻子满不在乎。</p>
甚至，岳母是官家的胞姐，他也不愿屈就。</p>
回到家中她却一脸笑意，远远见了他就迎了上去，仔细一看，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笑得完成两道月牙了。</p>
“我夫君回来了！”她一下子把他抱了个满怀。</p>
平日里她绝不会如此的，靠得这样近，也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p>
“喝酒了？”</p>
“哎呀，忘了，忘了，”她赶紧松开手，懊恼地一拍脑门，“我学着你，漱了口，但忘记换衣裳了。”</p>
看她脚步不稳，他牵过了她的手，怕她摔了，嘴上却问，“今日是岳母的生辰，怎么不给我说呢？”</p>
若他知道，说什么也要亲自送了她回去。</p>
“你不是不喜欢我娘么，所以我早早就回来了，免得你真去接我，那不是又要见到她了。”</p>